现在,很多人在争论与历史有关的问题时,常常会说一句话:“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话是后来冯友兰评价胡适的哲学史观时,从《实验主义》的这篇演讲稿里,一段描述詹姆士的“实在论”的话里总结出来的——胡适说,“实在是我们自己改造过的实在。
这个实在里面含有无数人造的分子。实在是一个很服从的女孩子,她百依百顺地由我们替她涂抹起来,装扮起来。好比一块大理石到了我们手里,由我们雕成什么像。”
我们今天讲的这个在20世纪初给几近灭亡的北美本土印第安人拍了整整4万多张照片,还作为印第安文明史的记录者而声名鹊起,出版了200多本作品集,甚至还由美国总统罗斯福写了专门的序言的美国摄影师,爱德华·柯蒂斯,就是这么一个“打扮历史”的人。
美国人对历史的“打扮”
美国人在“打扮历史”方面,可以说一直是做得炉火纯青。中国人历来也有修史的传统,但是中国的史官有一个特点,就是写史,对于他们而言,是一个自我实现的过程,也因此,我们经常可以在各种传说里听到,史官不听皇帝的话,坚持按照自己的所想所见写史书,从而被皇帝惩罚的故事。
这样的故事发生在中国的史官身上,不但不是骂名,还是流传千古的美名,几千年下来,皇帝也很清楚中国史官的驴脾气,所以一般情况下,只要史官如实记录,没有写得太离谱,皇帝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汉武帝这样的皇帝,遇到了司马迁,最后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自己祖宗刘邦的死敌项羽写进专门给皇帝做传“本纪”里。
而且古代中国因为有科举制,相对于外国而言,识文断字的人还是很多的,不光官方在写史书,民间文人私下修撰的史书也很多,所以后世的人们看中国史,即使有一部分是被“打扮”过的,也能从各种各样的野史笔记里窥见端倪,从而抽丝剥茧,寻找历史的真相。
但美国不一样,美国建国只有250年,本身并没有修史的传统,对于历史的记录,在他们那里,借用我们都熟悉的话讲,就是比起“为故国存信史”,更多地重视在“为万世植纲常”。
在他们眼里,历史确实就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怎么组织材料,想要传达什么,全看怎么用来竞选或者怎么用来赚钱。
消失中的美洲印第安人
1900年前后,也就是爱德华·柯蒂斯刚刚开始决定拍摄美国本土印第安部落的时候,美国南北战争刚刚结束。而实现南北统一之后,华盛顿就立刻把针对印第安人的种族灭绝政策提上了案头,评价说之前英国对印第安人的政策太宽容了,而他们不会。
事实上,如果稍微了解一下那段历史,就能知道,华盛顿口中英国人对印第安人的”宽容“,就是个笑话。自从1492年,以哥伦布为代表的白人殖民者踏上美洲大陆这块富饶的土地之后,针对印第安人的残杀就从来没有停止过。
这些殖民者基于傲慢的欧洲中心主义,把美洲叫作”新大陆“,而完全无视了这片土地上原本生存的人们。在他们眼里,印第安人是猪狗、是牲畜,是为他们服务的生产资料,唯独不是有尊严的人。他们把登陆美洲的日子设立成了“感恩节”,每年感谢一次上帝,唯独不记得感恩当时给了他们食物和饮水,救了自己一命的印第安人。
1607年开始,英国人取代了西班牙人,开始奴役印第安人,英国女王亲自颁布了一道骇人听闻的法令,就是在美洲大陆上悬赏印第安人的头皮,其后的一百年里,这个“头皮悬赏“从40镑飙升到了足足100镑之多,血淋淋的数字下面,是白人殖民者对印第安人进行种族灭绝的险恶用心。
这样的英国,为什么居然会被华盛顿评价为对印第安人宽容呢?因为独立战争期间,英国人为了在美洲和美国人作战,所以一度稍微放松了对印第安人的控制,而独立战争胜利之后,美国人腾出手来,决定和印第安人新账旧账一起算。
根据估算,15世纪的美洲大陆上,印第安人足足有6000万到1个亿,然而,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个数字锐减到了23.5万,其中每一个消失的数字,都是一条殖民者在蛮横又肆无忌惮地侵占印第安人的生存空间时,身上刻下的抹不去的血债。
爱德华·柯蒂斯:“异类”与“共犯”
在这一过程中,被印第安人的文化所吸引,奔波半生,不惜人力物力的巨大成本,为印第安人拍摄照片的爱德华·柯蒂斯,既是其中的一个”异类“,也是他们的”共犯“。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一方面,柯蒂斯本人,确实是为印第安文明所深深地吸引着的。从1895年,他移居西雅图,为印第安一个部落的95岁的”公主“拍摄了第一张照片开始,其后的整整40年,柯蒂斯都投身于创作、拍摄和整理《北美印第安人》这部珍贵的著作上,为后世印第安文明的研究者留下了大量的文献和资料。
如果没有他,密西西比河畔的印第安人部落,可能会永远地消逝在历史的尘埃中,连可供悼念的遗迹都不再有。为了留存这些珍贵的照片,他数不清有多少次孤身一人,深入与自己所处的社会环境完全不同的印第安土著部落挡住,为了取得当地人的信任,付出了无数努力,有几次甚至在生死边缘徘徊。
他曾试图在一个土著部落过夜,但当晚这个部落中有女人生产,印第安人警告他,如果出了问题,那么按照他们的习俗,这个厄运一定是外来者带来的。于是柯蒂斯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揣着自己的相机连夜出逃。
为了让印第安人愿意被他拍摄,他还发明了一个洗底片的专用技巧,能在照片上显示出繁复细密的金色花纹,只为了让印第安人能更好地接受他的各种提议。
但柯蒂斯也是美国粉饰那段种族屠杀的历史的共犯。他拍摄的角度不是历史的角度,而是一种对”文明“的侧写——这种侧写不是动态的,例如”文明的消亡“之类,而是一种静态又理想化的。
他在拍摄时,会要求当时一定程度上已经与现代社会融合的印第安人穿上他们传统的衣服、进行古老的仪式,甚至会在洗底片时用特殊的手段处理一切现代文明出现的痕迹,连一个机械的时钟都不能出现在里面。
这就让柯蒂斯的照片中,面临着种族灭亡的巨大危难的印第安人们呈现出了一种仿佛穿越时空而来的、虚伪的平静。他为人们展示留存了消逝的印第安文明,却把美国对印第安人犯下的罪行本身轻描淡写地掩盖在了对古老文明浅尝辄止的追忆之下。
而在印第安人的尸体和柯蒂斯记录的文明的废墟上,“文明而先进”的美国,正头也不回地轰鸣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