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南科大二实验学校:五年探索,自上而下的课改到了临界点
芥末堆大卫 5月25日报道
南方科技大学教育集团第二实验学校(以下简称“南科大二实验”)校长唐晓勇最近在写自己课程改革实践的专著,他访谈了一些自己曾经教过的且经历过项目式学习的学生,有的是扎克伯格的高级助理,有的是硅谷的创业者,有的被国外常青藤大学录取。
一位学生提及,从小养成的从不同角度看事物的习惯,让他很轻松地融入到加拿大的学校,而这得益于小学期间一直在开展的“项目式学习”。
“项目式学习”这个名词在国内并不新鲜,但很多学校的探索常浅尝辄止,除了缺乏系统性设计和科学的方法论之外,唐晓勇认为校长的认知和坚持是主要原因之一。
唐晓勇在项目式学习上摸索了20余年,在南科大二实验学校,探索更进一步。
为解开传统线性教学的困局,统整项目课程在2015年应运而生,它打破了学科、教师、学习空间等边界,通过跨学科合作与学习,为师生构建一个开放的课程体系。
为了让这套课程体系更好地作用于学生身上。唐晓勇的团队探索出一套清单管理、项目负责、教师合作、科学评价的机制。不过,由于早期倾向于学校自主探索,走过五年多的统整项目课程的深度还有待提高。而自下而上的、让老师们基于学科教材的课程统整探索也仍有极大的空间。
多年探索中,唐晓勇也认识到,大部分教育者们对技术之于教育的错误认知,有可能让我们在应试教育的错误道路上越走越远,最终使技术沦为应试教育的帮凶。教育者们在课堂上运用得颇为热闹的技术,在他看来,大多数只是浅层化的学习,“他们对技术衍生出来的学习生态缺少思考”,“先进技术的智慧,先进的教育理念的智慧,中间要靠课程衔接。”
1.您怎么理解智慧教育,人们对它的认知误区有哪些,是什么在支撑这些误区持久地存在?
唐晓勇:当前,我国60后、70后的校长比较多,他们在通常情况下主要从技术层面去理解智慧教育。人工智能等各种数字技术会做人做不了的事,但这种智慧只有技术的“智”,很多校长没有从学习本身的角度来思考,并不知道如何让技术与数字时代的学习者共融,传统学习有没有技术支持到底区别在哪?
我觉得归根结底还是人对教育本质的认知问题。就目前的情况看,我国90%以上校长的数字能力都比较糟糕,互联思维整体缺乏,对技术衍生出来的学习生态缺少思考,包括国内一些教育技术专家,这次停课不停学,就检验出来了。
第2个误区是,大部分教师只想到把技术用在课堂教学上,没有进行课程结构的改变。只把技术叠加于传统的基于教材的学习上。比如用动画呈现知识点,用VR技术考察长城等。这样做只是为了突出教材上的内容,属于简单的技术叠加。
基于教材的技术支持学习容易走进一个误区,技术最终会成为应试教育的帮凶。比如利用软件背诵英语词汇,通过技术让人去记忆,让我们的学习成绩提高等。这只是用智能技术强化了我们的应试教育,对传统学习只是有所促进,但跟智慧却沾不上边。
我们现有的统编教材所要求的数字化学习,它的目的是通过技术来改变我们现有的教育。
但现在很多技术在课堂使用,看起来很热闹,其实大多数是浅层化的学习,并没有认真思考技术在课程上的作用。课堂上,我还是推崇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人与人之间的思辨、深度互动。而技术应该做什么呢?在欧美的项目化主题化学习中,技术在其中扮演的是脚手架作用,可以利用其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同时充当沟通的媒介,它要像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我们需要它的时候它就来帮助我们。很多学习如果没有技术的支持,就很难触发更深度的探索。
还有一个误区是,新的技术并不一定就是最好的,简单工具仍可以实现丰富的学与教的过程。
2.那技术使用的误区和偏差会导向怎样的结果?
唐晓勇:比如,我们之前认为翻转课堂很好,就大面积推广培训,各种专家今天讲座、明天讲座,但并没有哪一所学校能把它很自然地融入教学中。其实很多学科并不适合翻转学习,比如音乐课不需要翻转的,也都去翻去了。又比如微课可解决理科的某个小问题,文科就要少用。
信息领导力差的校长,专家一讲这个模式好,就引进来全面推广。有的校长甚至把新技术引入作为政绩工程,最后是一片惨状,换一个校长后可能又不做了,造成资源浪费。
另外,技术的不科学使用,并不会激活老师的自觉行为。我们没有告诉老师这样的模式应该在什么样的场景下进行?这样的学习方式对哪类学生比较好?我们应该怎样理性地推进技术运用?
1.南科大二实验建校不久,但统整项目课程已经在全校铺开多年,当初做这个项目的初衷是什么?
唐晓勇:首先,学生要围绕主题去学习,这是符合人的认知需求,就像人的大脑要不断联结,不断反射,才能加强学习。主题式学习可以给学生创造更多的联结。
从心理学的角度上看,人的记忆要变得很深刻,它必须和真实场景产生联系,但是我们的教材里却没有这些真实场景。人的多元智能有9个,但我们传统的考试只涉及到数理逻辑智能、语言智能等。而有了统整项目课程、主题式的课程之后,孩子有机会用各种方式去学习。
最重要的是,我们现有的课程体系是基于教材的学习,分科教学的优势,在于让我们把某一学科的知识学的很牢,我们只有知道了学科知识之后,才能用学科知识去解决现实生活中的问题。但是它的弊病在哪里?这种聚焦于学科单位的学习,容易把世界割裂来看。
第2个是为什么要跨学科?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问题都是跨学科的,学科之间是有关联的。分科教学让人变得专业,跨学科学习让人变得完整、多元。
包括STEM,很多专家说STEM就是综合性课程,其实它起点还是分科教学,各个学科解决完,你掌握它相关知识之后,才能聚焦某个问题。我们现在是为了考试而考试,所有的思考都是在文本上思考,缺少用文本上知识去解决现实生活中的问题的经验。
从未来的角度,未来需要怎样的人才?我们前段时间面试了一个清华毕业的老师,数学分数都很高,但他语言能力很差,讲不清楚题,你再厉害来学校也没用。
教育部在教育体制改革中提到面向未来的人才要具有的四个关键能力。第一、认知能力;第二、合作能力;第三、创新能力;第四、职业能力。这些能力只通过我们教材去学习的话很难得到培养。那么,统整项目课程项目化、主题式、在真实世界中学习的这种情况,就会让这些能力逐步得到完善。
我21年前从成都来到深圳,带的实验班学生,从一年级就开始用电脑支持学习。从2000年起,我们就开始开展项目式学习,这批孩子高考后大部分进入国内外重点学校。尤其在海外学习时,学生有了技术支持、项目化学习以后,他们在国外跟欧美国家的孩子在一起学习的时候,没有什么障碍。
2.那在做统整课程项目设计规划上,又是如何考虑的?
唐晓勇:在提出统整课程项目之前,最开始做的是项目化学习和课程统整,课程统整跟老师的拓展学习,思路其实是一致的。
比如我们学习了昆虫主题,就让学生去观察昆虫,就会跟其他学科教学产生关联,但之前大家没有意识到把它变成学校课程。事实上把各个学科关联起来,可以做综合设计,这在国际上已有经验,而我们也有PBL实践经验。
融合创新后,团队最终才逐步用项目统整的方式来开展,也就是统整项目课程。而把技术融进来以后就形成一套更完整的课程体系,然后不断地优化,从简单到复杂,再从复杂到简单,结构化、流程化、框架化。
3.我们注意到学科融合、项目统整在很多地方也有实践,但好像效果很有限,这个症结在哪?
唐晓勇:从管理层面来思考,这考验校长的远见和坚持。如果哪个项目做不动的时候,你要反思的是学校的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是不是管理的能力问题。校长一定要不断反思、不断学习,不断用新的思想去迭代。
但你说到的效果,要看具体指的是什么?用传统的方式评价项目化学习,那就永远没效果,因为它不进行传统的考试。我们所有校长都觉得,我要改变学生的学习方式,开展自主合作和探究学习方式,但后面往往都没声了。统整项目课程不是今天做了,明天就要出效果,你要持续地去实践、去关注。
4. 统整项目课程具体在学校是怎么实施的?
唐晓勇:我们一到八年级每个学期做一个主题,占用16-18个课时,时间跨度为两个月时间,它与传统的学科教材学习是并行、融合的。
统整项目课程采用项目负责制,每个学期中每个主题都有一个项目负责人,由该负责人带领大家推动课程,每一年级的每位老师都要选择一个分组,与小组其他老师合作授课。
在推进过程当中,学生要在开学时上一次集体大课,让学生对整个主题、不同的分组有所了解,并根据个人爱好选择分组。以二年级的“美丽中国”主题课为例,该主题课下面会设“中国的建筑”、“中国的地理”、“中国的经济”、“中国的民族”等不同组课,由不同的老师向学生宣讲。
选课之后,学生要重新组合在不同的班级上课,打破班级的界限。课程所授内容,基于该年级的不同学科教材的知识、STEM内容会融合呈现。这一过程中,尤其在3-5年级学生,部分课程会以项目式学习的方式进行探索。
暑期时候就会组织做些研学,比如走丝绸之路、研究珠江水系等。同时,对下学期我们做什么主题,提前要求学生在暑期阅读哪些书籍。
5.统整项目课程里,老师、学生、技术等各自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唐晓勇:老师最主要的角色是引导者,进行课程设计、资源准备,并协助学生。老师虽然讲得很少,但是要做以教学目标为导向的逆向设计。
假如这个课程里面我们要培养学生的人际交往能力,那么就要想有哪些任务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任务跟任务之间要有联系,尽量让学生在探索、动手中去发现一些东西,只要每个人有收获就行了,倒不是说学生一定要达到多高的水平。同时,老师需要为教学目标寻找资源、相关书籍等。
学生的角色就是如何去学习,比如做好课前阅读,你得有关于课程的一些前期知识储备。
而技术就承担着脚手架的作用。比如涉及《水的世界》这样系统的课程,水系就可用技术来彰显。每个学生还可以通过PPT的方式展示他的探索,他们也可以拿着 iPad在你学校任何一个屏幕上进行很自由的交互,这也需要学校在设备系统上形成联动。
6.如何保证统整项目课程过程质量的把控?
唐晓勇:首先,在设计层面上,课程质量的标准是什么?要培养孩子哪些能力?我们在做设计的时候,因为我有经验,基本上第1轮、第2轮我是亲自参与带着做,老师随时发现问题随时反馈,在学校设计的咖啡屋内随时进行头脑风暴。
实施层面上,要考虑到项目的可行性,老师能不能对课程有深入理解。管理上采用清单来保障教学设计的质量,过程中什么时间该做哪一步,课程管理要有规定动作。但对课程内容本身来说,我们更多的是开放的。课程清单可以轻松地达到课程实施过程中“监控”的目的。
再者,我们采用成果汇报及开放性评价方式,不同年级有不同的评价方式。比如低年级的评价主要是集体秀,用艺术方式进行展示。而三到六年级主上PBL课程,会采用答辩的方式进行,专业老师和家长提出相关问题让学生来回答,学生还可以互评。越简单、越开放,你的评价效果可能就越好,要用未来的时间来检验今天的教学成果。
7.统整项目课程在实施的这几年,有哪些经验和教训可以分享?
唐晓勇:经验上,首先是课程的设计方式和流程进行了结构化设计。不急于求成,进行迭代创新。其次是学习上的技术支持,它可以作为解决问题的支架。没有技术,它呈现不出学习的质量,但这个技术不一定是数字技术。
第三个是清单管理以及项目负责制、教师合作制。我们大部分老师其实不具备跨学科教学的能力,条件上也不太允许老师进行跨学科教学。
需要避免的地方则在于,专业人士的参与和自主探索之间的度的平衡。如果一开始项目就有专业人员参与进来,我觉得项目发展不到现在。
现在因为我的个人能力有限,从课程深度和各方面的科学规划及管理上还有欠缺。但学校所请的专业人员中,却很少有人有精力跟我们的课程改革同行。
而对参与统整项目课程的老师来说,怎么平衡好他们的工作量也是个难题。我们学校有一个语文老师,既是班主任,也兼任项目负责人,还是学校的课程研究院的副院长。从公平角度来说,多付出的人应该获得更多,但目前我们仍然做不到。
此外,现在我们更多的是自上而下开展统整项目课程,主要聚焦在基于主题的超学科的这种探索当中,但整个课程系统设计目前仍缺乏自下而上的基于学科教材的自主性探索。
我期待有更多的老师能够自主地在自己的学科教材里边,或者是在我们的统整项目课程里边,发现更多可以进行深度学习的、PBL学习的,自己组织来开展。但这也关乎个人的价值追求,并非一天两天能解决的。从人性的角度上讲,每个人都不希望自己轻易走出舒适区。我们要不断创造外部的学习条件,通过文化引领,尽量激发老师专业、内在的觉醒,但压力也不能太大。
在策略上,我需要每个老师、每一学期基于学科做自由探索,每个学期期中期末时进行分享,促使你做起来。
8.统整项目课程能在南科大二实验做到全校铺开,那它在其他学校可复制推广的关键在哪里?这种结构性的课程需要哪些东西匹配?
唐晓勇:我们在2017年3月6日就发布了“统整项目课程全国教师培养计划”,能够辐射各地的学校。每年很多学校来我们这学习,并引进我们的课程。校长可以带着团队来我们学校了解课程,推动的时候,我们要到他们学校进行参与体验式的集体培训。之后,老师再到我们学校驻场培训三天,讲课程建设,共同设计课程,互相探讨交流,然后再回到自己学校。
很多学校一般第1年是跟着我们的课程步伐同时进行,也可以经常参与教研,有专门的项目负责人负责对接咨询。有的学校团队足够优秀,会按照我们的模型,根据学校实际情况开发出自己的课程。
9.此次疫情期间,各校实行线上教学出现了不少乱象,南科大二实验是怎样应对的?
唐晓勇:我前几年就在进行网课教学的探索,很早就在课程内容和直播上有所尝试。在1月27日学校就拿出预案,但要建一所云端学校,平台的选择很关键。你的教学、互动等各种体验,要有很自然的表达。老师在平台上教学跟学生之间要没有距离感,在技术上也没有隔阂。
我们认为空中课堂应该是云端学校,它是学校不是平台,网上教学不是把线下的传统的课程搬到网上,线上的教学设计会相应发生改变,包括资源管理、老师和学生的互动,学生之间的互动都会发生了变化。
因此,统整项目课程在线上也要做相应调整,学生分组学习没法进行了,原来的课程进行重构,再分配教学任务。到4月底通过网上答辩、直播展示等方式来进行评价,同时邀请家长线上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