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销家庭寻亲之痛

传销家庭寻亲之痛

  8月20日,河南信阳,邓杰的母亲拿着从儿子惠州住处找到的白色球鞋。

  8月24日,天津发布消息称,8月6日以来,静海区已清除捣毁非法传销窝点303处(其中298处窝点人员早已逃离),救助教育传销人员144人。

  25日,新京报记者走访了静海下三里、范庄子、曹官庄、大口子门村等多处以前传销人员的聚集地,未发现传销人员的踪影。多位村民表示,此次打击传销的力度很大,每个村都会接到通知,其间确实没见到传销人员再活动。

  在北新村附近一处庄稼地里,有村民称此处曾是传销人员聚集“上课”的地方。如今,地里已重新长起杂草。

  静海区殡仪馆后面的一排破旧民房也曾是传销人员的“课堂”,附近村民表示,自从打击传销以后没再见到有人进去上课。

  屋内只有一些摞在一起的砖头,是此前传销人员上课时的座位,再无其他痕迹。

  不仅是天津静海,近期,全国各地在打击传销方面屡有成果。随着一个个传销窝点的捣毁,一些离家久时的“失踪人员”因此重回家庭,也有人跟着队伍转移到另一处窝点,隐秘更深。

  这些“失踪人员”的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寻亲队伍。

  为了解救深陷传销的亲人,他们一直在寻找。

传销家庭寻亲之痛

  8月19日,江苏省丹阳市,薛涛(化名)拿着妹妹薛亚杰的照片,希望陷入传销的妹妹早日回家。这是薛涛第二次来丹阳寻人,但依然没有结果。

  如果不是突发心脏疾病,29岁的薛涛本可以更早将陷入传销的妹妹带回家。这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他曾被妹妹骗去江苏丹阳的传销窝点,在被洗脑后又逃了出来。

  他也想把妹妹救出来。今年6月和8月,他两次前往丹阳,第一次因病发,眼睁睁看着妹妹离开;第二次,他在跟踪传销人员时被对方发现,连妹妹的面都没见着。

  他说,妹妹一天不回来,他还会第三次、第四次……去寻人。

  提起妹妹,他总念着她孝顺,笑起来眼角弯弯。一脸宠溺的表情。

  误入传销

  对于传销,薛涛接触的远比妹妹早。

  2013年,他的一个朋友误入传销,他带人将朋友救了出来。听过朋友事后的讲述,他觉得传销组织“太吓人了”。

  他没想到妹妹也会陷入传销。

  薛涛说,27岁的妹妹薛亚杰此前在苏州一家医院工作,今年1月,她和刚认识的男友前往丹阳,过年也没有回家。年后,她告诉家人已到丹阳一家医院工作。之后,妹妹和家里的联系越来越少,打电话给她经常不接或直接挂掉,很久之后才回一条短信。

  薛涛这几年开大货车跑长途为生,虽然在家时间不多,但兄妹关系一直很好。以他对妹妹的了解,“这不像她平时的习惯。”

  今年4月,薛涛突然接到妹妹的电话,邀请他来丹阳游玩。妹妹还说这边有资源,可以做生意。

  到丹阳的第一天,妹妹带着薛涛去菜市场买了很多菜。薛涛有些疑惑,两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到了住处,这是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在妹妹所住的房间里还有3名女孩。

  到了晚上,又有2名男子回到住处,进了另一间房。第三间房是给妹妹口中的“领导”住的。

  对此,妹妹解释说,他们是室友的朋友。薛涛一直很相信妹妹,认为她不会撒谎,就没有多问。

  第二天,妹妹和室友带薛涛出去游玩一天。第三天上午,陆续又有六七个人回到住处。每当有人回来,屋内的人会起身与其握手,并说:“辛苦了辛苦了”。这天中午吃饭时,只有两样青菜装在十几个盘子里,屋内有十四五个人,坐成两排吃饭。

  真相在第三天下午揭开。

  在外出游玩时,一名男子特意跟薛涛走在一起,告诉他妹妹已经从医院辞职,现在跟他们一起做团队生意。这种生意说来简单,就是卖保健品,3850元一套,但产品暂时不会给他,等到升总后才会给。他需要拉两个人进来,这两个人再继续拉两个,这样层层下去,团队拉够1000人,他就可以升总出局。出局即可获得300万元,还有价值30万的豪车,8万元的形象升级费。

  薛涛后来才知道该名男子就是妹妹的男友。听完他的推销,薛涛脑中第一个念头就是传销。

  当天下午,他被带到“另一个家”里吃饭。饭局上有十余人,互相聊一些传销的内容。他更确定这就是传销,要求妹妹跟他回去。但妹妹不肯,说他不懂,哭了一晚上,薛涛答应再待一天了解了解。

  第四天,又有两个人轮流说服薛涛,还画了表格,展示产品怎么卖,如何升总,怎么出局。

  下午,薛涛被带去见了“老总”。在一个茶馆里,5名男子和1名女子都自称已经或者即将出局。男的都带着小拇指粗的金项链,女的十根手指头上都戴着金戒指。

  薛涛说,那5名男子把金链子摘下全部挂在他的脖子上,给他拍照。

  回到住处后,又一位“老总”把薛涛叫进房间,简单问了几句就说他通过了考核,可以加入,还拿出一张纸,让他签字。薛涛说,“当时脑子一热,就签字交了3850元。”

  交完钱,屋内的每个人都和他握手,祝贺他加入团队,“要当大老板了”。

  事后,薛涛隐隐感觉不会有这种好事,他借口要回家处理货车,当晚和妹妹道别后匆匆逃离了传销窝点。

  到家后,薛涛多方打听、查找信息,最终确定这就是传销。他不断微信开导妹妹,没有效果。

  5月底,薛涛突然接到妹妹的微信“以后你照顾好爸妈,就当没有我就行了,以后也别再找我了。”

  薛涛发现事情不对,这才告知家人。大家决定去丹阳找她。

  寻人

  薛涛两次去丹阳寻找妹妹,第一次差点丧命。

  今年6月3日,薛涛和父亲、表弟一起来到丹阳。妹妹得知薛涛告诉了父亲,非常生气,怎么也不肯出来。薛父只好使出苦肉计,声称如果见不到她,就睡大街上。

  薛涛说,妹妹一直很孝顺,家里不少家电都是她买的,在进入传销组织后,也经常在网上买零食寄回家里。当天因担心父亲身体,妹妹答应出来,并安排宾馆给父亲住。在去宾馆的路上,妹妹发现了表弟的车,起疑想走,他和表弟上前将她控制住。

  下午五六点的大街上,薛涛和妹妹的争执引来不少人围观。一位路过的民警询问后建议报警。

  在派出所,民警对薛亚杰直言她进了传销组织,让她和家人回去。薛亚杰也同意跟薛涛回家,并回住处拿了东西。

  薛涛说,回程路上,车开出不到一公里,妹妹突然用力踢车门要跳车,还踢中正在开车的表弟后脑勺。薛涛他们控制不住,又带她去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再次争执了半个多小时,薛涛突然感觉很累、无力,心脏疼得在地上打滚。

  送医途中,当过医生的妹妹在车上帮薛涛掐人中顺气,让他深呼吸,薛涛慢慢缓了过来。到了医院门口,一开车门,妹妹就下车离开了。

  这是薛涛最后一次见到妹妹。

传销家庭寻亲之痛

  8月20日,河南信阳,邓杰的家中,邓杰的父母拿着儿子的照片,盼望儿子平安回家。

  河南信阳人邓杰的父亲最后一次收到儿子短信,是在今年2月19日,“我可以独立了,以后等我有出息了再回家见你,原谅我,爸。”

  邓父随即打电话过去,已是无法接通。

  19岁的邓杰2015年职高毕业后去了惠州一家电子厂工作。去年9月,邓杰从惠州的工厂辞职,但这个消息一个月之后母亲王芸才从同厂的亲戚口中获悉。

  王芸说,后来儿子说找了一个网上认识的女友在广州上班,就去了广州。

  当家人询问邓杰在广州的工作地址时,他不肯说,还发火与家人大吵一架。每次家人给邓杰打电话都没人接,有时很晚才回一条信息说,“没事不用担心”。

  今年过年邓杰原本答应回家,临近过年他突然说和女友在广州过年。在2月19日邓父收到了儿子那条短信后,一直联系不上儿子。

  2月24日,家人报了案,并到广州寻找邓杰。

  蹲守

  只知道人在广州,没有联系方式和具体地址,王芸漫无目的地找了一大圈之后,决定选择蹲守。这也是传销家庭寻人最常用的一种办法。

  王芸说,去年10月邓杰曾往家里汇过一次钱,警方调查发现,汇钱的银行地址为广州白云区人和镇某大厦1楼,临近广州地铁3号线人和站。

  根据这个线索,王芸在该大厦附近租了一个单间住下,一个月510元,房间只放得下一张床。

  她每天就在地铁口附近的街上找,又或者在地铁口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希望能偶遇儿子。每天,有很多和邓杰年纪相仿的人从地铁口进出,但都不是邓杰。

  听说附近的拆迁安置区里有个大菜市场,王芸没事也过去转。在那里,她看到许多年轻人在菜场捡菜。她拿着儿子的照片去问,没人理她。

  她也曾跟踪过这些年轻人,但每次走着走着,转个弯,人就不见了。在菜市场呆了9天,一无所获。她甚至还被一名男子跟踪,甩开男子后,她心有余悸,不敢再去跟踪那些年轻人了。

  到广州后,王芸还做了寻人启事,A4纸大小,上面有儿子的大头照和基本情况,以及她的联系电话。彩打要两块钱一张,王芸印的是黑白版,两毛钱一张,可以打印很多张。

  她在地铁口附近贴了十几张后,亲戚们又担心这样做会对邓杰不利。

  寻人启事不敢再贴,王芸又在网上找了私家侦探,对方表示1000元保证能找到。在交了300元定金后,对方联系不上了。

  在广州待了一个月,王芸寻子无果。胃溃疡的折磨使她决定先回家,等养好身体再去广州找。

  在经历6月份寻人时的病发后,薛涛也休养了一段时间。见身体未有不适,他再次踏上寻妹之旅。这次只有他一人。

  8月14日上午10时许,他一下火车就直奔火车站附近某小区。这里是他所知的一个传销窝点,4月份,他和妹妹曾在“这个家”吃过饭。但他不确定妹妹是否还在这里。

  小区出口处有个小树林,这里成为薛涛的隐蔽之处。他把喝完的矿泉水瓶捏扁,垫在地上坐着,一边抽着烟,一边死死盯着小区入口,生怕错过出来的每一个人。

  当天下午1时许,他实在饿了,飞快地去小区边上吃了份盖饭,不到半个小时又回去继续蹲守。

  继续蹲守到下午4时,他决定到楼上看看。他把耳朵贴到门上,听不到一点动静。突然,他拍了拍门,然后跑到下面一层,可还是没什么动静。

  薛涛又来到相距不到一公里外的另一个窝点。一直到天黑,也没见到传销人员出入。

  吃过晚饭,他开始盘算第二天怎么寻人。他突然想起8月4日妹妹发的朋友圈,说在一个很热闹的公园玩。他注意到照片上有个塔,在夜里每一层塔都亮着灯。

  当晚,他拿着塔的照片在街上一个一个人问,哪里有很高很亮的塔。问到第3个人时,对方说应该是万善塔,有两公里远。

  万善塔在万善公园,晚上8时许,薛涛进去转了两圈,没有看到妹妹。他守在公园出口,瞪大眼睛,注视着从公园出来的每一位游客。

  还是没有妹妹的踪影。晚上10时,突然下起大雨,薛涛这才离开。他在两个传销窝点折中的位置找了一间宾馆住下,日租金50元。

  第二天,他去了妹妹曾带他去过的菜市场蹲守,在菜市场逛得久了,门口的保安以为他是小偷,每次都盯着他,直到他离开菜市场。

  第三天,他又来到第一天蹲守的窝点继续等待,这次终于有了发现。

  当天下午,他等到了曾与妹妹同在一个传销窝点的一名男子,对方正在打电话。

  薛涛说,他等该名男子打完电话,开始跟踪男子打算找到新的传销窝点。但他跟了一路,发现对方绕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此前的窝点附近。

  最后,薛涛还是被对方发现了,对方看了他一眼并没说话。

  次日,薛涛的妹妹突然给家里打电话,询问他在干什么,并称自己已回苏州上班。

  薛涛让妹妹共享位置,妹妹不同意。他认定妹妹依然在传销组织内。

  寻人一直到8月19日,都没有新进展,薛涛决定先回家,调整后再来。

  儿子回来了

  在薛涛二赴丹阳寻妹期间,北京张强家深陷传销6个月的儿子张磊突然回家了。

  今年2月12日,大四男生张磊告诉父母,要去天津见女友一起过情人节。张磊的女友是一年前在火车上相识,自称在天津工作。

  张磊说好只去两三天,走时连手机充电器和衣服都没带。到津第三天,张磊在电话里说女友生病了,要照顾,过几天再回去。过几天再问,张磊说要在天津工作。

  家人想把衣服寄过去,询问地址但被张磊拒绝,之后每次打电话总是没人接。从2月中旬到4月,张磊先后以各种理由向家里累计索要近十万元,甚至还要挟父母,如果不给钱,他就撞车、跳海。最终家人转给他三万元。

  家人怀疑张磊陷入传销,张强前往天津报案,自行寻找一圈后毫无头绪。

  8月13日,看到越来越多陷入传销的年轻人出事的新闻,张强决定找人帮忙找孩子。事情还没谈妥,张磊于8月16日晚回家。

  他的说法是公司放假,从青岛回来。张磊姐姐查询发现,那个时段根本没有青岛到北京的火车。

  张强说,儿子一米七八的个儿,这次回来瘦得皮包骨头,前胸肋骨凸出可见。衣服很脏,像是很久没洗,且神情疲惫。

  心疼儿子的他没有责备,也没再细问。

  张磊回家后睡了好几天才缓过来。他跟家人坦白自己确实在天津陷入传销,这次回来是因为天津的窝点被查了,组织解散,他无处可去才选择回家。

  回到家后,张磊几乎不主动提之前在传销窝点的经历。但家人对他仍是小心翼翼,张强还偷偷查看儿子的手机,看他有没有和传销组织的人再联系。

  8月25日,张强催促张磊把实习证和毕业证的事处理了,别影响毕业找工作。张磊说了句“不行我再回去(传销)”,惊得张强不敢再问。

  张磊的姐姐一直想找专业心理咨询师来开导弟弟。她发现弟弟像是变了一个人,明显被传销组织洗脑了。她跟弟弟说起大学生陷入传销死亡的事儿,弟弟的反应是“传销组织有好有坏,他们这种是好的”。

  张强则希望儿子早日拿到毕业证,找到工作,然后回归正常生活。

  对于薛亚杰、邓杰的家人来说,他们的寻人之旅仍在继续。

  邓杰的家人说,从2月份到现在半年多,都没能和孩子联系上,生死未卜。

  “不知道孩子现在怎么样了。”采访中,邓杰父亲又流了眼泪,“要是能找到他,花多少钱都行。”

  薛涛经历了8月份的第二次寻人后,尽管没找到妹妹,但至少得知妹妹没有生命危险,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他想借着开大货车的机会,以后多拉到丹阳的活儿,到时再去几个窝点附近蹲一蹲,希望能再遇到妹妹,“我想带她回家”。

  (薛涛、王芸、张强、张磊均为化名)

  【对话】

  新京报:你最想跟陷入传销的亲人说什么话?

  薛涛:妹妹,这辈子钱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一家人在一块开开心心,才是真正的幸福。希望你早点认清传销的本质,早一点回家。

  你以前老抱怨我出去玩不带你,等你回来了,我一定带你出去玩,想去哪去哪。

  王芸:儿子,希望你早点回家,家里找你都找疯了。你留在惠州出租屋的那双白色运动鞋,是去年回家我给你买的,当时你说很喜欢要穿到惠州去。现在我给你把鞋子带回来了,已经刷洗干净收了起来,等你回来穿。

  新京报:你会一直坚持寻找吗?

  薛涛:会。我都已经想好了,我没事以后经常跑配送这里(丹阳)的活,等把货送完就来窝点转转,不能明着找就偷偷找。万一见到妹妹就给家里打电话赶紧过来,一定要把她带走。

  王芸:会一直坚持,哪怕隔一段时间去找一次,最终也要找到他。

  新京报:有没有做过最坏的打算?

  薛涛:没往生命方面想过,目前看妹妹应该还算安全,但还是希望尽快把她找回来。

  王芸:我都不敢想(说着就哭了,没再继续说下去)。

  新京报记者 赵朋乐 刘经宇 实习生 李强 赵今朝  A08-A10版摄影(除署名外)/新京报记者 尹亚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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