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渊与哈梅尔:17世纪西洋人在朝鲜半岛的相遇

古人云“他乡遇故知”。在陌生城市听到乡音,亦不失为高兴之事。更何况,当两个欧洲人各自经历海上漂泊后,在远隔重洋的东方土地上相遇,其复杂心情可想而知。

这里说到的两个欧洲人是17世纪来自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两名船员:朴渊(J.J.Weltevree,也作“朴延”或“朴燕”)与哈梅尔(Hendrik Hamel),二人分别于朝鲜仁祖国王(1623-1649年在位)年间和孝宗国王(1649-1659年在位)年间因遭风浪而漂流至朝鲜半岛。前者成为了第一个归化朝鲜的西洋人;后者则在半岛上滞留了13年之后顺利逃出,之后还写了一份报告,该报告也成为首个向西欧世界介绍朝鲜半岛的官方记录,后被译成《兰船济州岛难破记》(又称《哈梅尔漂流记》)。在哈梅尔漂到朝鲜之时,先于其到达的朴渊曾负责翻译工作,二人命运般的相遇也随之展开。

最早归化朝鲜的“南蛮人”

“我叫Jan Jansz Weltevree,1626年乘坐Hollandia号离开故乡,1627年换到了Ouwerkerk号上向日本去来着。后来碰到了风浪,漂到朝鲜沿海这边来了。因为想要找点能喝的水,就坐小船靠近沿岸,但结果我们仨就被当地人给抓起来了。剩下的人又坐小船逃回到大船上去了。”

——节选自《哈梅尔漂流记》

朴渊与哈梅尔:17世纪西洋人在朝鲜半岛的相遇

几种韩译版《哈梅尔漂流记》(来源:韩国《联合新闻》)

朴渊来自荷兰阿克马市,曾行货于日本、琉球、安南等地。1626年,他作为船员登上了“Hollandia”号快速帆船并一路驶向亚洲海域。次年,他又登上了驶往日本长崎的“Ouwerkerck”号快速帆船,不料途中遭遇强劲风势,逐渐靠近到济州岛附近海域。不过当时他在漂海过程中所坐的并非是“Ouwerkerck”号本身,而是之前被“Ouwerkecrk”号截下的一艘中国帆船。而他之所以会遭风漂海,其原因亦令人哭笑不得:“有善占候者,言某日风某日雨,其验甚神,航海者准之。渊不遵其指,遇飓而漂。”(《研经斋全集》卷五十六)

朴渊口中另两位一起被抓的同伴分别叫Gijsbertz和Pieterz。三人在济州岛被抓后,一开始被移送至位于釜山的倭馆。其实在朴渊他们之前,已经有其他来自西洋的漂流人到过朝鲜半岛了。如1604年,就有一个名叫“之缓面第愁(Jo?o Mendes)”的葡萄牙人漂到半岛;而在更早的1582年,也有“西洋人马里伊,自海船漂到本国”(《朝鲜宣祖修正实录》卷十六,宣祖十五年一月庚申)。当然,有一说认为马里伊是东南亚人。但不管如何,朝鲜政府在处理西洋漂流民上还是有前例可参的:不论是“之缓面第愁”还是马里伊,都顺付给了当时的赴明使臣,将其送往中国。不过这一回,朴渊三人却被送往了倭馆。但倭馆方面认为朴渊不是日本人,拒绝将其送往日本。一波三折后,他们最终于1628年被移送到了汉城。虽然他们几次三番恳请仁祖国王将他们送去日本,但仁祖国王告诉他们,朝鲜不会将“异邦人”逐出境,而且会给予他们吃穿,让他们在朝鲜度过余生。结果,朴渊被编入训练都监(壬辰战争后设立的、负责守卫首都的军营),负责制造枪炮的同时,还率领着由投降的日本人及漂来的中国人所组成的部队。

朴渊与哈梅尔:17世纪西洋人在朝鲜半岛的相遇

1996年韩国KBS电视台历史记录片《中世朝鲜的秘密》中的朴渊形象

朝鲜人眼中的朴渊是什么形象呢?“虽甚寒,不绵衣。身体壮大,碧眼白面,黃髯垂腹,见者异之。”但对朴渊等人而言,朝鲜人不仅是“异”,甚至有点恐怖,因为他们曾听说“高丽俗,炙人肉而食”。在济州岛上接受审问时,朝鲜官员因天色渐暗而架起火炬,结果把朴渊等人吓得不轻:“舟中人皆哭,此炙我之具也。久,乃觉其非。”(《研经斋全集》卷五十六)

虽然互相陌生,但朴渊一行三人就此在半岛居住下来。随着时间流逝,朴渊甚至娶了一位朝鲜女性为妻,并育有一儿一女,成为了“归化人”。他工于兵书,又制得一手精巧火炮,后被安排到大将具仁垕(1578-1658)麾下。1637年,朝鲜与清朝之间爆发丙子之役,朴渊的两位同伴Gijsbertz和Pieterz在战火中丧生,三人中只剩下了朴渊一人。1648年,朴渊在武科中及第,正式成为一名武官。次年,仁祖国王薨逝,孝宗国王即位后大举北伐政策,朴渊的火炮制作才能也有了用武之地:“为国效其能,遂传红夷炮之制。奇哉!”(《研斋稿》卷九)

朴渊与哈梅尔:17世纪西洋人在朝鲜半岛的相遇

铁制红夷炮(来源:韩国陆军博物馆)

朴渊与哈梅尔的相遇

1653年六月,时济州牧使李元镇(1594-1665)驰启曰:“有船一只,败于州南,搁于海岸。……领兵往视之,则不知何国人。而船覆海中,生存者三十八人(实为36人),语音不通,文字亦异。”他们碧眼高鼻,黄发短须,戴羊毛毡笠,穿高厚皮鞋,衣服俱为连扣。当时一位懂日本语的朝鲜官兵向他们问道:“尔是西洋吉利是段(即Christian)者乎?”只见他们面露喜色,答曰“耶耶”。见其似是“南蛮人”,朝廷遂派遣朴渊前去一探究竟(《朝鲜孝宗实录》卷十一,孝宗四年八月戊辰)。

这些生存者正是哈梅尔一行。哈梅尔于1630年出生于荷兰霍林赫姆市,1651年作为船上的炮手进入荷兰东印度公司位于巴达维亚的总部就职。两年后的6月18日,他乘坐“Sperwer”号商船从巴达维亚出发,7月16日到达台湾。短暂停留后,商船于8月2日再度起航,驶向日本长崎。不料途中遭遇台风,船只失去控制,最后在济州岛南部的龙头海岸附近触礁。事故中幸存下来的有36人,且皆有负伤,其余船员则葬身海中。

龙头海岸位于现济州西归浦市安德面沙溪里,是由海底火山喷发后的凝灰岩堆积而成,沿岸有长600米、高20米的蜿蜒砂岩层崖壁;加之其背靠山房山,想要在这里被别人发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幸运的是,哈梅尔他们两天后便被济州岛上的官兵发现了。之后一行人被带到了现济州市东门路一带安置——这里曾经是被流放到济州岛的光海君(1608-1623年在位)的谪所。之后一直到10月29日,哈梅尔和另外两名船员被济州牧使叫了出去,见到了一个高个红须的西洋面孔。这个人正是朴渊。

朴渊与哈梅尔:17世纪西洋人在朝鲜半岛的相遇

龙头海岸一侧及山房山远景(笔者摄于2020年5月11日)

万里异国见到同胞,双方“言语淋漓,至于泣下沾襟”。哈梅尔问朴渊是哪里人、怎么到的朝鲜、目前住哪里、以何为生、又为何跑来济州岛等等,朴渊均一一作答。欣喜之余,哈梅尔等人提出想被送往日本的想法,而朴渊在给予安慰的同时,也告诉他们,即便见到了朝鲜的国王,也不要抱有过多期待。这无疑给哈梅尔等人泼了一盆冷水。用哈梅尔的话说,“遇见能够翻译的人实在是欣喜,但这欣喜马上转为了悲伤”(《哈梅尔漂流记》)。

19世纪上半叶刊行的朝鲜文人记录中,对当时这场对话有较为详细的描述:“蛮人等曰:‘我国商船,多往日本,若送我日本,可得归。’延曰:‘日本独郎可朔其(长崎)开市,而商船例不得下陆,皆于舶上交易。且日本法,虽其国人,从他国漂还,辄杀之。况顷年,因邪罗宗门入朝鲜,朝鲜送于对马岛,岛主尽屠而夺其货。今送日本,必无全理。’”(《研经斋全集》卷五十九)

不知这段描述是否有加工成分,当时的朴渊已年近六旬,按哈梅尔之言,朴渊一开始时几乎完全忘却了母语,在与哈梅尔等人对话近一个月后方才能够用生疏的荷兰语进行交流,可见朴渊代替朝鲜朝廷进行招抚时的力度之大。而这也让哈梅尔感觉到,眼前这个穿着朝鲜人服饰的红须大汉,已然少了很多“西洋”的味道。

1654年五月末,哈梅尔等人乘坐四艘船离开济州岛前往汉阳,并于之后见到了孝宗国王,担任翻译的仍然是朴渊。果不其然,国王面对他们提出的前往日本的请求予以拒绝,并指出这不符合朝鲜的习惯,要求他们一直留在朝鲜,同时承诺会给予照顾。次日,哈梅尔等人便得到通知,他们亦被编入了国王的护卫队,即训练都监。

朴渊与哈梅尔:17世纪西洋人在朝鲜半岛的相遇

位于山房山下的哈梅尔漂流纪念碑(笔者摄于2020年5月11日)

13年的“幽囚”生涯与逃亡

哈梅尔等人在训练都监的任务主要是担任兵器制造顾问。他们每月从朝廷领取约40千克的大米俸禄,同时还获得了各自的号牌(按:类似于身份证的木牌,其上刻有所持者的姓名、职业等信息)。朝鲜人对于这些西洋人十分好奇,常常将西洋人回家的路围得水泄不通。尽管如此,哈梅尔等人其实从未忘记故乡,一心希望离开。

时至八月,清使来访,朝鲜当局为了不暴露哈梅尔等人的存在,将他们移送到了南汉山城并关了一个月。清使一直待到次年三月才离开;而这一回,哈梅尔一行人中的南北山和南二安二人按捺不住了。他们找借口溜出住所,直接堵到使节返程的路上,试图求救于清使。但由于语言不通,清使不得不将此告知朝鲜当局。结果朴渊又成为了担任翻译的角色。不过,当清使得知南北山等二人意图后,“大惊,使本国(朝鲜)收系以待”。此次事件令朝鲜当局十分紧张,一方面行贿清使欲封其口,一方面立即将南北山等二人关押,其余人亦遭到严厉审问。史料记载,南北山最后在狱中“躁懑不食而死”(《朝鲜孝宗实录》卷十四,孝宗六年四月己卯)。

1655年六月,清使再度来访。巧的是,就在这时,朴渊前来告知哈梅尔一行,说济州岛又出现了遭风漂来的荷兰人,要从哈梅尔等人当中挑出朝鲜语说得最好的三人前去支援。不知这是否是朝鲜当局的策略,但这次也的确没有发生类似事件。而问题是,清使对于上次事件也没有过问,这反而让朝鲜当局感到不安。1656年初,朝廷在几经商议后决定,将这些西洋人全部移送到全罗兵营。

兵营生活持续了七年。这期间,朝鲜半岛经历了不同程度的饥荒,粮食告急,一行人中也有人相继死去,只剩下22人。1663年二月,朝廷下令,将一行人分散安置到三个地方:12人去丽水,5人去顺天,5人去南原。哈梅尔则处于12人之列,最后到了丽水的左水营。

朴渊与哈梅尔:17世纪西洋人在朝鲜半岛的相遇

哈梅尔灯塔,位于韩国全罗南道丽水市的哈梅尔水边公园(笔者摄于2019年7月15日)

左水营的生活也并非一帆风顺,不同的兵使对待他们的态度不一。而最近一次兵使的严苛使唤,也加速了哈梅尔等人逃离的决定。他们开始有意识地收集左水营的周边地理信息,包括与航行有关的潮流、季风、海礁等情报;又通过一位经常去他们家喝酒聊天的朝鲜友人欲购买船只。但当卖主得知买主是哈梅尔时,一度中断交易,表示不愿承担风险。不过,在两倍价格的诱惑下,卖主最终点了头。同时,在准备各种船上必需品时,朴渊此前关于日本的警告又响起在他们耳畔。为以防万一,他们又准备了一面象征荷兰的旗帜。9月4日晚,为了不引起怀疑,哈梅尔等8人假装饮酒纵乐,一边又悄悄地将所有物品装载到船上。待天色暗后,他们翻过围墙跳上小船,借着海风与洋流,消失在了茫茫洋面之上。

朴渊与哈梅尔的缘分就此结束。二人虽然都来自荷兰,都借着意外漂流而到了朝鲜,但命运却让二人走向了不同方向。哈梅尔逃出后顺利到达了长崎,最终在1668年回到故国;而朴渊则一直留在了朝鲜。朴渊后来的动向并不清楚,只知其子孙也被编入了训练都监的军籍。但这二人命运般的相遇,时至今日同样令人津津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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