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一座被拆掉一半的二层小楼竖在路边,楼侧边形成几米高的深坑,坡面长满了杂草、乔木。
这是贵州省水城县坪寨乡播落村村民孙运成的房子。提到家庭情况时,他情绪压抑着,不断吐出三个字,“没办法”。
同全村人一样,孙运成以为修路能致富。没想到,路没修成,赔了房子和地,征地款也没拿到。
项目:省级重点
孙运成家是建档立卡贫困户,2017年,他从一所农业职业学院毕业,回到家乡创业。此时水城县作为国家扶贫开发重点县、贵州省16个深度贫困县之一,已吹响脱贫攻坚的号角。
孙运成期望搭上这趟快车,摆脱贫困。
二十多万元银行贷款、十多万元借款,支撑起孙运成的创业基金。在距老房子几百米的地方,2017年3月,他建起了八百多平方米的圈舍,用来养猪,还在旁边建了一套新的住房。
被挖掉一半的圈舍和新房。席莉莉摄
同年5月,修建二级公路的施工队到了村里,孙运成家三四亩耕地被征用。根据当时的道路规划红线,他的圈舍和房子不在施工范围内,孙运成和其他村民告诉《人民直击》记者,“放线的时候,那些红色带子离得特别远,差不多在房子下面一两百米。”
这条预计打通两个乡镇的二级公路,于2016年被提上日程。
水城县2016年《政府工作报告》提出,要扎实办好“十件民生实事”,启动建设二级公路10条307公里,其中包括玉舍至木通河区域。该区域连接玉舍镇至坪寨乡,延伸至云南省边界。
2017年1月,上述工程由水城县交通建设公司(以下简称交建公司)进行公开招标,以玉舍采煤沉陷区公路项目(玉舍至坪寨公路)为名。中标方为北京市市政一建设工程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北京市政一公司),同年5月动工。
记者在贵州省政府官网查询到,2018年、2019年、2020年,该项目位列贵州省重大工程和重点项目名单。
孙运成回忆,2017年12月的一天,他突然被告知,圈舍和新房都在路面建设范围内,需要开挖。
“政府和施工方天天喊我们让路,没得办法。”说起新房和圈舍被挖,孙运成的母亲掉了眼泪。
“那里面有近100头种猪,已经长到200斤,有的已经配种了。”圈舍要开挖,孙运成只得将它们拉去屠宰场贱卖。“买的时候14块8一斤,卖的时候6块5一斤。”
提起此事,他仍感到惋惜,“八百来个平方米,可以养一千多头猪”“今年猪价这么高”。
新房也同时被挖,孙运成和母亲只能居住在老宅。9月中旬,雨水连绵,在老宅,记者看到地面和墙面有一道道裂痕,雨水通过缝隙流进屋内,地面、墙面、挂在房梁的腊肉,发了霉。
漏水的老宅。席莉莉摄
屋内光线昏暗,但因漏水严重,没有接电器。主房旁边的一间房内瓦片掉落,地面积水齐膝。
孙运成和其他村民表示,在挖掉部分土石方后,施工区于2018年年初发生了滑坡,施工区上方的附近住宅,几乎都受到波及,建筑出现开裂情况。
在另一户村民家走访时,记者看到墙面砖石间发生了明显错位,用来养牛的圈舍内,透过裂缝可以看到墙外的景象。
开裂的墙缝上,许多地方贴有封条。村民告诉记者,滑坡发生后,村干部、北京市政一公司项目部工作人员曾入户调查,表示会处理。如今,封条上依稀可以辨认出播落村村委会的公章,另一处公章已辨认不清。
在孙运成提供的一份“玉坪二级公路建设房屋拆迁补偿协议”上,其母亲名下应获得补偿款89万余元。该协议2018年11月签署,落款为坪寨乡政府。而至今,他和其他几家村民表示,补偿款“一分都没得”。
“下雨严重的时候,不敢住家里,要么到叔叔家借住,要么出去开个旅馆住。”孙运成愁眉不展。
现状:烂尾难行
离开孙运成家所在的村子,记者沿着乡道向坪寨乡深处走访。车辆行驶几分钟后转弯,眼前是一条与此前截然不同的路,布满坑洼、石块、水流,很难找到一片平整的路面。
这是四标段施工范围,该标段施工负责人李冰介绍,四标段是玉舍至坪寨公路修建中较特殊的部分,是在原有道路基础上进行改扩建,而其他标段的主体任务是新建道路。
四标段连接玉舍至坪寨、云南省宣威市。紧邻该标段的播落村,位于坪寨乡东北角,全村有795户3348人,属典型的山地农业村。
原有道路被挖后,新道路的建成却遥遥无期,直接影响播落村等村民的生产生活。
等车外出务工的村民。杨乔摄
途中,陆续有行人在路边拦车。两位村民告诉记者,他们已经等了一个小时的客车。
“没有客车了”,与记者同行的村民告诉他们,不远处有一段路基被滑坡冲毁,近日车辆无法通行。
等车的村民称,他们需要坐客车到六盘水市,然后出省打工。此前,家中种植烟草的耕地因修建二级公路被征收,“钱也不赔给我们,我们在家连饭都吃不上。”其中一位村民称。
记者拨打客车司机电话了解到,这趟车起点为坪寨乡坪寨村,终点为水城县,平时一天三个来回,由于滑坡阻断交通,已停运近一周。
在一个转弯处,记者看到,一辆私家车正驶向一条坡度较大的小路,但行至一半便滑了下来。一位村民告诉记者,可以通过这条小路绕过滑坡路段,但这条路也并不好走。
上述私家车车主杨先生说,他是贵阳一家饲料公司的业务员,来给附近一户养猪的村民送饲料。
由于做饲料生意,杨先生常在乡镇行走,对交通带来的不便深有体会。
提及面前这条路,他有满肚子疑惑,“前面还好好的,拐过来,这个路怎么是这样的?”
从小路上倒回来后,杨先生不再尝试通行,决定等那户村民前来取货。
此处,还停留了几辆运送饲料的大货车,司机们对路况无计可施。
记者来到被滑坡阻断的路段,上方不时有石块、土块向路中间滚落,一位曾在路边拦车的村民穿着雨靴,趟着泥水走过。
滑坡路段。杨乔摄
雨水在泥土石块中冲出一条小小的水流,水流经之处相对不易沉陷,记者踩在上面蹒跚前行。尽管如此,一不小心还是会踏进充满吸力的泥堆里,头顶侧方不时传来石块掉落的声音。
征地:“财政紧张”
征地拆迁款迟迟不到位,村民曾时不时阻工。
“协调着拆了至少7栋房子,迁了40多座坟。”李冰曾参与了四标段涉及的拆迁工作。
他回忆称,当时乡里和村里的领导承诺最多三个月补偿款就到位。“没想到,村民到现在一分钱也没拿到。”
李冰说,现在不敢面对村民,“没了信任,形象也没了。”
走完四标段,沿着乡道一路向下,可以相继看到停工后的五、六标段。山村里随处可见成堆的石块、挖路形成的陡坡。
村民房子背后由挖路带来的石块。杨乔摄
原有乡道上,也有不少路段开裂、毁坏。村民告诉记者,这是修路期间重型车留下的痕迹。
“五、六标段完全走不得。”一位坪寨村村民用手指向停工路段,“有的还没有动工,或者路基还没有做起来”。
“这个是老百姓聊的最多的话题,”他说,“一是我们土地荒废了,要赔钱;二是要把这个路修了,现在交通出行不便,就这两个问题。”
坪寨村位于这条未建成的二级公路尽头,站在村头木通河边,有村民主动找到记者聊天。
她们反映,曾被征地,或被要求征房,但均未获得补偿款。
一位村民家里曾有十余亩耕地,被施工队挖掉后失去生活来源,她只得到工地打零工,一天赚七八十元。
村民房屋出现裂缝。席莉莉摄
在另一户村民家门口,记者看到,其房前屋后都被挖掉了几米高的土。她告诉记者,自家被划入二级公路征地范围,房前后的耕地都已被挖,房子出现了多处裂缝。
村民们提供的“坪寨村关于对全村农户付清二级路征地土地款的承诺书”显示:“最迟2019年6月30日前,将二级公路建设征地涉及农户土地款全部付清。”
但受访者表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村民拿到补偿款。
付清征地土地款的承诺书。席莉莉摄
作为一项省级重点项目,这条助力扶贫的二级公路,为何在开工3年多后,土地征用款仍未到位?
施工招标公告显示,该项目由水城县发展和改革局批准建设,建设资金来自自筹,招标人为水城县交建公司。
《水城县2018年重大工程和重点项目工作目标责任分解表》中曾明确,玉舍至坪寨公路项目责任单位为县交通局,投资来源为“政府性投资+市场性投资”。
2019年8月,水城县交通局曾在县政府官网对坪寨乡二级公路土地征用款迟缓问题公开回复:在县财政资金很紧张的情况下,项目建设过程中因部分土地征用款未及时到位,造成项目建设推进缓慢,被征地户有较大的情绪,带来一定的社会不利影响。
回复称,按照县委县政府工作部署,该项目将于2019年9月30日前完成大部分主体工程及坪寨乡境内的全部路面畅通。对此,交通局已对接县财政等相关部门在项目建设的同时争取资金解决该项目土地征用款事宜,在项目完成的同时予以解决。
记者了解到,玉舍至坪寨二级公路于2017年5月动工,2019年5月全线停工至今。
施工:企业垫资
施工招标公告显示,玉舍至坪寨二级公路建设总长53公里,路基宽8.5米。估算总投资为80000万元。计划工期730天(约两年)。投标人的资格要求之一是须具备公路工程施工总承包二级及以上资质。
在交建公司,记者看到,其与北京市政一公司签订的施工合同显示,中标价约80000万元,项目无预付款,分两期单独建设,每期工程完工后,发包人均分三阶段进行该期工程款的支付。其中第一阶段支付时点为该期工程完工后10日内,第二、三阶段分别为该期工程完工之日起一年内、二年内。
“也就是北京市政一公司全垫资完成建设。”多名施工方及相关行业人士解释。
李冰等几名施工方负责人称,北京市政一公司中标后,将其中34公里的施工任务分成六个标段,分包给六家公司,施工内容包括土石方开挖、填方边坡和混泥土挡墙浇筑等路基建设。
“对外讲是劳务分包,其实是专业分包。”李冰和承包一标段的赵龙斌等人告诉记者,北京市政一公司对该项目的分包是“违法的”“劳务分包只计人工费,但现在材料费、人工费、机械费都是我们出”。
北京市盈科律师事务所律师高攀指出,根据住房和城乡建设部2019年印发的《建筑工程施工发包与承包违法行为认定查处管理办法》,“专业作业承包人除计取劳务作业费用外,还计取主要建筑材料款和大中型施工机械设备、主要周转材料费用的”属于违法分包。在2014年的试行版本中,也有类似规定。
2017年,六家施工单位陆续进场后,在时不时的村民阻工、施工单位垫资施工以及北京市政一公司不定时打款中,项目建设缓慢推进着。
2019年5月,一则停工通知打破各方勉力维系的“平静”局面。
赵龙斌告诉记者,当时,北京市政一公司要求各施工方停工并撤场,“说了两点原因,一是总承包合同到期了,北京市政一公司想要改变原本的付款方式,再续签合同,但交通局没有答应;二是交通局没有解决好征地拆迁问题。”
对于“改变付款方式”一事,赵龙斌称,北京市政一公司给出的理由是“国家不允许垫资施工了”。
上述“理由”指2019年国务院发布的《政府投资条例》,第二十二条提到“政府投资项目不得由施工单位垫资建设”。
此后,这条二级公路的建设陷入停滞。曾垫付的部分工程款、农民工工资、材料费、机械费等,将施工方牢牢困住。
停工一年多的第一标段。杨乔摄
2019年9月10日,李冰等12人联名向北京市国资委反映,北京市政一公司自2019年以来拒绝足额支付各分包单位的工程款和农民工工资等情况。
信访件批办单上,相关领导次日批示:“请市政集团高度重视,组织专班,妥善处理,形成报告。”
2020年1月,李冰等在人民网《领导留言板》反映相关问题,六盘水市信访局回复称,该项目为全垫资模式,北京市政一公司资金问题导致工程停工。在县交通局督促下,北京市政一公司正在积极筹集资金准备复工。县交通局将会根据政府相关决策和安排,争取项目工程于2020年2月复工。
六盘水市信访局回复。《领导留言板》截图
“北京市政一公司这么大的企业怎么就没钱了?”李冰等人不约而同发出疑问。
该公司官网显示,其成立于1955年,拥有市政公用工程施工总承包、公路工程施工总承包等多个资质。
其先后承建了多项北京市内、外埠重点工程,包括北京长安街和二、三、四、五、六环路等城市主干道和高速公路,也参与了云贵川等省区以及一些海外地区的高等级公路和城市道路建设。
承包:乱局待解
在全国各地修路近30年,李冰第一次碰到如此“乱”的项目:未完成的征地拆迁、无审批的设计图,还面临实际造价远高于预估造价、工程款不到位的窘境……
北京市政一公司划分的六个标段中,四标段承包商为四川德阳安康劳务有限责任公司(下称“德阳安康”),实际承包人则是李冰。
“是一个叫杨达全的人通过两个中间人找到了我”,李冰称,杨达全是德阳安康名义上的负责人,实则“挂靠”该公司。
进行牵线的一名中间人叫刘应清,“他介绍我从杨达全手上把活儿接过去,然后拿了6%管理费就走了。”李冰说。
在刘应清与李冰签订的工程合作协议书中,甲方刘应清的责任和义务包括协调乙方与总承包项目部、业主、监理、审计及地方政府的关系等。
刘、李签订的工程合作协议书。受访者供图
赵龙斌承揽一标段的过程与李冰相似,“通过刘应清等几个中间人介绍,向挂靠的公司交2.5个点,同时给中间人8个点,才拿到手。”
三、五、六标段的实际承包人告诉记者,他们也通过“挂靠”公司才承包到项目,“挂靠费”1.5%左右。
二标段是六个标段中唯一无“挂靠”的标段,由贵州汇祥恒昌建筑劳务有限公司进场施工,其法定代表人邓邵祥告诉记者,之所以能拿到项目,是因为此前跟北京市政一公司有过合作。
“‘挂靠’在工程质量及施工安全方面存在隐患。”高攀告诉记者,这是法律明确禁止的行为,相关责任人或面临行政、刑事处罚。
让李冰更觉得荒唐的是,施工期间,他们始终未收到通过相关机构审核批复的纸质版施工图。
“拿到的施工图在现场根本没法用,路线都不对。”李冰称,起初拿到的是纸质版送审稿施工图,后来又收到电子版图纸。
他称,电子版施工图也变更多次,工程造价因此几乎翻倍,“由1800万元到现在的3000多万元,比如协议里土石方工程量只有35万立方米,后来达到68万左右。”
五标段承包人向记者证实,他们也是按照变更多次的电子版施工图施工。
至2019年5月,四标段成为唯一已完工的标段。李冰提供的公路中间交工证书显示,监理机构对施工单位中间交工申请的评述意见及其结论为“经评定合格,同意中间交工”。
停工一年多后,路基早已失去了交工时的样貌,经过多场大雨,山石滚落,泥沙淤积。
9月,踏上坑坑洼洼的路,李冰心疼不已,“如果当时就铺上沥青,把路面修好,也不至于如此了。”
更让他心急如焚的,还有拖欠的上千万工程款。
四标段部分路况。席莉莉摄
同样焦灼的还有其他5个标段的实际承包人,他们少则投入几百万,多则上千万,每个人都拖欠着农民工工资,有人因此被起诉、有家不敢回。
9月17日,在水城县交通局,记者随李冰先后走进副局长办公室、群众工作室、业主办公室、信访接待室等,询问项目工程款及何时复工等问题,未得到有效回复。
后在记者见证下,李冰致电水城县交通局局长段昌友和业主办主任邓宏。两人均表示,交通局正在与其他公司洽谈融资事宜,谈好后即可保障继续施工。
北京市政一公司负责该项目的总工程师则在电话中表示,县交通局提供了两个方案,一是找其他施工单位进场施工,北京市政一公司退出;二是谈成融资后,允许北京市政一公司继续施工,“我们想把它干完,但是到目前为止,融资还没谈成。”
这条连续三年列入贵州省重点项目名单的二级公路,具体还遭遇了怎样的实施困境?何时能重启修建?《人民直击》将持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