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造福生活,有必要打孩子吗?为了满足我们对公平、希望、安全和正义的需要,有必要杀掉另一个人、轰炸另一个国家,或者在我们已经经历痛苦时看到另一个人感到痛苦吗?”这是非暴力沟通国际中心的认证培训师、纽约非暴力沟通住宿集中培训中心创办者简·马兰茨·康纳,非暴力沟通国际中心的认证培训师、合作沟通中心(原布鲁克林非暴力沟通)的创办者和主管戴安·基利安在《非暴力沟通·详解篇》后记中向所有人发出的疑问。
曾写下《非暴力沟通》的马歇尔·卢森堡说:“我们处于这样一种状态——最佳保护措施就是和我们最害怕的人进行沟通,别的办法都没用。”卡尔·桑德伯格(Carl Sandburg)在他的短诗《选择》中也生动形象地表达出这一点。
举起紧握的拳头准备好,
伸出张开的手掌等待着。
选择:
我们的会面要么是这样,要么是那样。
那么,一个非暴力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以下内容节选自《非暴力沟通·详解篇》,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非暴力沟通·详解篇》,[美]简·马兰茨·康纳、戴安·基利安著,华夏出版社2021年4月版。
原文作者丨[美]简·马兰茨·康纳
戴安·基利安
摘编丨安也
棍棒石头可以打断我的骨头,而话语从来都不能伤害我。
——儿歌
人们第一次听到“非暴力沟通”这个术语时,可能会感到惊讶和困惑。我们习惯于把暴力视为一种身体上的强制力,想到沟通(仅指语言沟通)具有攻击性会令人感到困惑。事实上,沟通往往被视为代替暴力的一种选择。为了避免身体冲突,人们通常会在战争或采取行动之前尝试谈判。比如警察(理想情况下)看到武装犯罪分子,会在开枪之前说:“别动!放下枪!”如果家长看到他们的孩子打了小伙伴或者用暴力抢走玩具,可能会提醒孩子“好好说话”。就像一首儿歌里说的,“棍棒石头可以打断我的骨头,而话语从来都不能伤害我”。
但我们都知道,暴力的语言会带来很多伤害和痛苦。虽然这种伤害也许不是身体上的,但我们的思想和话语预示了我们可能采取的行动。如果我们对另一个群体或个人存有批评性的想法或印象,身体暴力或破坏性行为就很容易发生。
如果思考一下身体暴力及其产生原因,在每种情况下,也许你都会首先指责一种身体行为或刺激——“他先打我的”或者“他半路拦住了我!”但如果你进一步思考,你会发现一个人真正动手之前,甚至在意识到报复行为发生之前,话语或思想要出现得更早:“你怎么敢!”“真是个混蛋!”“我会给你个教训。”暴力行为产生于这样的自我对话之后。
当双方产生对人类之间连接和理解的裂痕时,就更可能出现身体暴力
暴力最广泛的定义是对人类之间连接和理解的破坏。当双方产生这样的裂痕时,就更可能出现身体暴力。相反,如果我们对别人抱有爱和关心,我们最不希望发生的就是他们遭受痛苦、经历伤害。虽然我们可能无法投入同样的精力和注意力去关心和爱所有人,但是学习怎样慈悲地与他人建立连接有助于在发生冲突时解决问题,以及促进更深入的理解。
电影《叫我第一名》(2008)剧照。
非暴力沟通需要我们改变思维方式,对一项影响人类文化数千年的基本假设提出质疑:将人与事划分为“正确的”或“错误的”。按照这种思维方式,有些人是好的,有些人是坏的;有些人是聪明的,有些人是愚蠢的;有些人关心他人,有些人麻木不仁。这种正确—错误的思维方式,出现在我们社会中每一个层面上:漫画书里的英雄和反派战斗;电视和电影里警察要抓“坏人”;乔治·W.布什总统发动伊拉克战争时多次提到“邪恶轴心”。畅销的保险杠贴纸上写着“卑鄙者令人作呕!”这个说法假设有些人是卑鄙的,有些人是正派的,而且还蕴含着潜台词,那就是刻薄的人永远都是卑鄙的。卑鄙就是这些人的本性。如果是这样的话,何必为他们费心呢?按照这种想法,应该对卑鄙的人避而远之,甚至控制或惩罚他们。
电影《追捕野蛮人》(2016)剧照。
谁是正确的?谁是错误的?谁值得同情、理解和支持?谁应该被排斥、评判、惩罚、解雇、处决或进攻(发生在国与国之间)?我上大学时,一连几个小时和同龄人讨论这些问题。我们讨论人际关系、家庭和政治,希望能理解这个世界和人们做出的选择。即使到了今天,我也对这些问题充满兴趣。我希望能理解造成某种情况的原因,知道谁应该对此负责。我希望获得信息、了解情况,能在这个世界上拥有安全感,相信这里存在责任、重建、希望和改变。我知道我在这方面并不孤单。“忏悔”类脱口秀和《法官朱迪》这类司法剧的流行,证明了人们在解决问题的时候,以及理解这个世界、我们自己和周围人的时候,仍然抱有正确—错误的思维方式。
这种想法有着悠久的传统(至少在西方是这样),是西方主流文化规范和信仰的核心。按《旧约》所述,人类历史最初就起源于此:亚当和夏娃被逐出天堂(受到惩罚)是因为他们犯下了错误。根据沃尔特·温克的说法,这种赎罪暴力的神话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时候,即约公元前1250年的巴比伦创世故事,之后所有关于惩罚性暴力的神话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这个神话至今仍对美国文化有很大的影响,几乎影响了美国社会所有的制度、信仰和实践。人们认为这种事情是正常的、明摆着的,并且就是事实。温克指出:“(一个)故事如果经常被人讲述,在日常生活中经常被证实,那么它就不再是一个传说,而会被视为现实本身。”
所以,如果正确—错误的思维方式如此流行、如此普遍,并且已经延续了数千年,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做出改变?很明显,这种思维方式满足了某些需要,能为我们带来一种安全感、意义感、公平感和秩序感。这是一种做出选择、分辨价值的有效方法。而且我们十分熟悉这种思维方式,觉得它让我们舒适放松,甚至可以说这种思维方式是人性的本质。
人类行为是不稳定的,主要取决于我们对自己的处境有何想法
但正确—错误的思维方式会削弱人类之间的连接,使我们彼此分离,也使我们与自己分离。就好像在沙滩上画下一条线:你要么站在我们这边,要么与我们对抗;要么清白,要么有罪;要么值得奖赏,要么应受惩罚;要么得到拯救,要么受到诅咒。这意味着以固定的眼光看待人类及其行为,否定了生活和人类经历的复杂性。根据这种思维方式,“坏”人总是做“坏”事,“好”人或“正义”的人必须阻止或控制“坏”人。这种观点混淆了一个人的行为(他选择的具体行动)与这个人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有的人本质就是邪恶的,那学习、连接、慈悲或改变又能有什么作用?正是这种思维方式导致了各种形式的冲突和暴力。
泰国动画短片《吵架的父母》截图。
实证研究描绘了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表明人类行为是不稳定的,我们的行为主要取决于我们对自己的处境有何想法。如果我们周围的环境和文化条件允许,我们都有可能做“坏”事。例如,有超过90%的大学生承认做过可判处重罪的行为(例如破坏他人财产、向未满18岁的人提供非法药物或者盗窃他人物品)。当向学生们提问,如果100%保证不会抓住,他们是否会犯下各种违法行为时,有很多学生说自己可能会偷窃、作弊,或者让曾经伤害他们的人受到身体伤害。事实上,如果你想让别人作弊,只要好处足够多、被抓住的可能性足够低,就能做到。
正如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观察到的,我们人类唯有靠正当理由才能活着,即使只是把一杯水端到我们嘴边。博尔赫斯的意思是,我们所做的事情都有其理由。特定环境和我们的需要,而不是我们本质上是什么人,决定了我们将采取的行动。比如,我们完全可以确定绝大多数人痛恨吃人肉。但如果发生意外被困住,要么饿死,要么吃掉死去同伴的尸体,你可能就会选择吃人肉。有详实的文件记录了曾经有人做出过这种选择,当时发生了攀岩事故和飞机失事。如果你反思一下自己曾经做过而现在感到后悔的事情,很可能会发现是当时的某种需要或重要的价值观促使你做那些事情,即使你对这一选择或其产生的影响并不完全满意。
研究也表明,正确—错误的思维方式是当今社会的准则,与早年人类以慈悲和连接为基础的生活完全不同。里恩·艾斯勒(Riane Eisler)在《圣杯与刀刃:我们的历史和未来》一书中阐述了近期的研究证据,描绘了现代人类出现以前的历史,那完全不同于人们对拿着木棍的穴居人的刻板印象。历史学、人类学和考古学资料表明:不应将原始社会中的人,比如班布蒂人(BaMbuti)和昆格人(Kung),描绘成抓住女人的头发把她拖走的好战穴居人形象。现在看来,旧石器时代是一个非常平静的时期。事实上,人们对早期人类社会普遍具有侵略和暴力的印象,更多的是我们把当前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进一步延伸所产生的结果,并不能准确描述早期人类的实际生活方式:
旧的观点认为,最早的人类亲属关系(以及后来的经济关系)是从男人狩猎和杀戮发展而来的。新的观点认为,社会组织的基础来自母亲和孩子的分享。对于史前时期,旧的观点是男人是猎人勇士,新的观点则是男人和女人都通过人类特有的能力支持和改善生活。
生物学和认知研究证实了这一观点:所有的哺乳动物,尤其是人类(我们的大脑新皮质更发达),“容易产生同理心的这种特质根植于我们的生物学特性中”。例如,新生儿“能分辨出其他新生儿的哭声,也会用哭声回答”;幼童“看到另一个孩子很痛苦,往往会不安地皱起眉头,可能会过去和他分享玩具、给他一个拥抱,或者把他带到自己的母亲那里寻求帮助”。
正确—错误的思维方式的局限性在于,它会伤害我们天生的同理心,削弱我们对自己和他人的慈悲之心。这会使我们难以专注当下,无法把注意力放在具体的需要和处境上,使我们看不清自己可以做出的完全符合我们价值观的选择。它也会使我们实现共同设想和创造美好世界的可能性变低。在本书中,我们将探讨怎样用不同的方式进行分析,专注于感受和需要,从而使我们更全面地理解人类行为,促进更好的慈悲和连接,为了关怀人类地球上所有的生命。这种方法以同理心和慈悲为基础,可以改变我们与自己和他人的关系,让我们更接近于艾斯勒所谓的“以伙伴关系为基础”的文化,“让我们的世界从争斗不断转变为和平共处……让冲突不再是破坏性的,而是建设性的”。
也许人们唯一允许甚至期望男人们表现出来的感受是愤怒
我们以怎样的方式进行沟通,才能在避免评判和责备的同时,表达和分享我们对其他人言行的感受,以及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看到了什么?同理心连接的核心要素在于觉察我们自己和他人的感受。同理心的定义就是“理解并体会他人感受”的能力。同理心的英文empathy的词根pathos来源于希腊语中的“感受”一词。同理心连接意味着“对别人感同身受”,心胸开阔,站在别人的角度上理解他们的观点,即使只是暂时的。
虽然体验感受的能力使我们具有关键的社交技能,但大多数人并不习惯关注自己的感受,除非我们接受过这方面的某种培训(例如情商培训)。我们在这方面疏于练习。例如,每天有多少次有人问你“你好吗?”当你遇到邻居、同事或朋友时,都可能被问到这个问题。就像大多数人一样,你很可能随便回答一句:“很好。”“挺好的。”“非常棒。”“还不错。”但这些回答都不是感受,与我们的真实感受相比,这些就像摩尔斯电码或速记,不能为我们提供多少信息。也许只有被医生、咨询顾问或最亲近的人问到这个问题时,我们才会给出完整准确的回答。但即使与我们最亲密的人交谈,我们可能也不愿展示所有的体验和感受。在我们的文化中,我们不习惯谈及自己的情绪。我们被教导要“礼貌”,要记住“言多必失”,不要想当然地认为别人对我们或我们关心的事情感兴趣。我们学会了谨言慎行、深藏不露。我们把感受和无力、脆弱联系起来,而不是与力量、内在根基、觉察、足智多谋联系起来。
某种程度上,这是因为在西方,至少从理性时代开始,随着实证科学的发展,感受被视为主观的和不可信的。别人告诉我们要“动脑筋”而不要情绪化。哲学家勒内·笛卡尔(René Descartes)认为,我们的存在源于我们的思考能力:“我思故我在。”有人告诉我们,如果我们相信什么事情,尤其是看法或感受这种主观的东西,那么我们需要“证明它”。逻辑思维,比如数学方程式,确实可以写下来一步步验证。然而,我们如何验证人类的情感和感受?如果我们从科学的角度理性看待这个世界,感受几乎毫无价值。
电影《追捕野蛮人》(2016)剧照。
尤其对于很多男人来说,感受在很大程度上是个未知而危险的区域。在成长过程中,男孩们被要求“像个男子汉一样”、“只有娘娘腔才哭”。男人不应该有什么感受,尤其是悲伤、恐惧或脆弱。也许人们唯一允许甚至期望男人们表现出来的感受是愤怒。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位非暴力沟通培训师艾克·拉萨特(Ike Lasater)说,学习非暴力沟通之前他能觉察到自己产生的感受只有好、坏以及愤怒。如果有人问他对什么东西有何感受时,他的回答要么是“好”要么是“坏”。而“好”和“坏”可以代表很多不同的体验。事实上,这两个词指的根本不是感受,而是表示赞同或不赞同的形容词。
虽然社会更容易接受女性表现出自己的感受,但她们表现出来的东西仍然不受重视。历史上,女性一直因为人们期待她们展现出的特质而受到歧视。英语中的hysteria(歇斯底里),也即“狂野,无法控制的激动或感受”,源于希腊语中表示子宫的词hystera,暗示女人容易变得歇斯底里。一般而言,女性的特征是过于情绪化、缺乏理性和不稳定,是“两性中的弱者”。几个世纪以来人们都告诉女人,她们不适合从事很多职业,包括司机、医生、士兵和科学家。当然,女性已经在所有这些职业中证明了自己。例如,从统计数据上看,女司机的事故发生率比男司机的要低。然而,正如英国第一位女首相“铁娘子”玛格丽特·撒切尔(Margaret Thatcher)这个典型代表所表现出来的,女性如果想要成功,往往还是会表现得强硬、“头脑清醒”和冷漠。
对于感受的这种看法在英美文化中尤其明显。法语中表示感受的词sentiment不是贬义的。表达感受在法国社会中是可以接受的,甚至是人们希望发生的。在英语中,sentiment(感受)与sentimental(多愁善感)源于同一个词根:装模作样、反应过度、肤浅和陈词滥调。我们会听人说“不要太敏感”,不要“反应过度”。我们不应该“敏感”(觉察自己的感受以及我们目前有何体验),而是应该脸皮厚一点,面不改色,隐藏情绪。我们仿效的历史英雄是朝圣者、开拓者和牛仔,全都是那种坚强、沉默、适应性强、坚韧不拔的人。现代的英雄人物同样强大而无情。比如体育明星和参加《幸存者》节目的人,他们身上受人推崇的往往是极强的忍耐力和用“精神力量战胜物质问题”的能力。同样地,城市“帮派”文化也是冷酷无情的。
在我们的快餐文化中,我们习惯于积极主动,以结果为导向。我们追求效益和即时结果。如果有什么事情是“错误”的,尤其是不愉快的、紧张或痛苦的,我们就想要个解决方案,而且是现在、马上就要。就像换个电视频道或者吞下一片止痛药,我们试着“修复”这些感受,告诉别人和我们自己应该和不应该有怎样的感受:“克服它。”“忍一忍。”“控制住自己。”这样做的话,我们就无法充分理解自己所产生的感受及其产生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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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美]简·马兰茨·康纳、戴安·基利安
摘编丨安也
编辑丨张进
导语校对丨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