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孤独,老年人不只有广场舞

1月8日,《光明日报》推出报道《老年玩具有需求、缺供给——如何让“银发族”老有所玩、老有所乐》,在读者中引起热烈共鸣。很多网友留言表示,通过“老年玩具”这个不被关注的小物件,看到的是老年精神文化生活的“大话题”。关爱老人,应从精神文化开始,从你我开始,从点滴开始。继上轮采访后,记者进一步开展微博调查、街头访谈、专家咨询,与您一起深入思考如何让老人快乐生活。

拧开门锁,下班回家的北京工薪族孙宁眼前一片漆黑。往里走几步,才看到电视屏幕的荧光从父亲房间透出。78岁的父亲歪坐在椅子上睡着了,白发稀疏的脑袋垂在胸前,随鼾声一起一伏。

孙宁叹口气,轻轻开灯。父亲惊醒了,抬头看着他欣喜地笑着,带着一丝犯错似的不安。孙宁知道,从他早晨离开,父亲就坐在电视前时睡时醒过了一天。自己虽屡屡劝说父亲下楼走动、看看书报,可老人总是难以改变。

和孙宁父亲这样的高龄老人相比,很多“低龄老人”生活得更为积极。带儿孙、做饭菜、忙家务……但忙碌背后,留给自己的时间和乐趣并不多。数量可观的空巢老人,更时刻面对着寂寞侵蚀。

“总以为让老人身体健康就是尽了孝道。但我们可曾想过,有时我们会因烦恼、无聊而厌倦生活,那么老人呢?”在读了《光明视野》1月8日关于老年玩具的整版报道后,网友“卿心君悦”写下长文,既是自我反思,也是对整个社会发问。

拉直这个问号并不轻松,但无可回避——截至2019年年底,我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已达2.54亿;“十四五”期间,老年人口即将突破3亿。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里,包含着他们在文化体育、休闲娱乐等多方面的精神诉求;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国家战略中,应当为老有所乐、老当益乐留出一席之地。

2020年重阳节前夕,河北省邯郸市肥乡区的老人们在趣味运动会上参加“双腿夹球竞走”比赛。郝群英摄/光明图片

尽管党和国家为此持续努力,但效果全面显现尚需时日,更需要社会各界、每个家庭从细微处发力。“一个真正现代化的社会,老人应该得到的不只是养身,更是养心;不只是物质充裕,更是精神丰沛;不只是养老,更是‘享老’。”北京大学教授、中国卫生经济学会老年健康经济专委会主任委员王红漫认为。

1.“精神上的发条一松,就感觉和社会脱节了”——老年群体离“精神文化小康”有多远

退休教师季大伯生活在合肥,和老伴一心照顾两个小孙子。这两年,孙子先后上了学,老两口的空闲多了起来。想打扑克,没有牌友;跳广场舞,又“找不到感觉”。一天,偶然看到有人抖空竹,季大伯上前细看,还忍不住上手试试。没想到,这一抖便上了瘾,还认识了一群“抖友”。“大伙儿撺掇我,让我牵头成立空竹队,参加市里的比赛。我看行!”季大伯乐呵呵地说。让他担心的是,抖空竹对身体要求高,过几年耍不动了,咋办?

86岁的老庆已经面临这样的尴尬。他搬来浙江平湖16年了,独居在儿女住所不远处。虽然孩子们时常走动,却没空陪他聊天。老庆觉得“天越来越长了,心里孤清”。“前些年能出去遛遛弯,看看戏曲节目。这几年腿脚和眼睛都不好使了,就自个儿待着。”社区有老年活动站,唱歌、跳舞、打门球,但老庆早年就不怎么去,“我口音重,人家听不懂,水平又跟不上,去了也是闷着”。

在空心化日渐严重的农村,留守老人的生活更是大面积留白。“寒假回老家,发现爷爷奶奶每天除了看电视几乎没有娱乐活动。”网友“飞鸟”留言。

在很多人看来,教老人使用智能手机上网,是打开“精彩新世界”的好办法。而这条路却遭遇了双重尴尬。

“几年前刚时兴智能手机,我给老爸买了一部,反复教他。他蛮有兴趣,可总记不住操作。”家住北京西城区的关先生回忆,“后来他急了,非要换回老人机。现在,他有时会盯着电视上的‘摇一摇,抢红包’羡慕半天,我逗他:重新学呀?他头摇得像拨浪鼓。”

一些老人难以跨越“数字鸿沟”,一些“跨过去”的老人却陷入另一种“漩涡”。

某研究机构发布的《2020老年人互联网生活报告》披露,在调研覆盖的约百万名老人中,0.19%日均在线超过10小时,使用最多的是短视频、资讯热点、小游戏等功能,很多还有网络打赏、签到赚“金币”等行为。

“过度沉溺网络,折射出老人在现实世界无法排解的孤独。”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研究员张瑾认为。精神生活贫乏、缺乏关爱已成为影响老人生活体验的重要因素。“精神上的发条一松,就感觉和社会脱节了,会产生自卑、无价值感、不安全感等心理,甚至导致抑郁或焦虑。而文化娱乐能显著提高老人的生活品质与幸福指数。”

“老人并不服老。他们希望得到社会的尊重与认同。我们应该帮助他们老有所乐,而不只是‘老有所愿’。”中国美术学院设计艺术学院讲师傅吉清指出。

2.“给老人的,应该是他自己需要的、喜欢的”——家庭、亲人如何在老人的精神世界中不缺位

青年学者小武在安徽一家社科机构工作,所住楼栋里有位独居老奶奶。每次小武带孩子经过,老奶奶总要拉着他们聊一聊。“看着老奶奶,我对父母的孤独感更能体会了,每天尽量抽时间和父母一起看电视、聊琐事。”小武说。

关先生曾为父亲报名上老年大学,选了工笔花鸟课,谁知老先生去两次就不愿去了。妻子提醒他:怎么不问问爸喜欢什么?关先生拿着课表让父亲看,老人嘴里说着“什么都不要”,眼神却在太极拳那一栏停下。报名后,一身白衣在楼下打太极成了父亲的“风光时刻”。“原以为他性格内向不好动,看来还是了解不够。给老人的,应该是他自己需要的、喜欢的。”关先生悟到。

看了本报关于老年玩具的报道后,一些读者很受触动:送老人文娱玩具,也是一种陪伴。

“我父母过分勤俭,给他们买衣服,一看价签到了三位数就瞪眼,非要我退掉,更别提玩具了!但总有他们能接受的方式。”家住山东菏泽的杨女士因为偶然事件受到启发。朋友送给她女儿一个进口机器人,她嫌看外文说明书费神,随手搁置了。一天下班,屋里响着热闹的音乐,交织着老人孩子的笑声。原来,退休前是工程师的父亲主动帮孙女“破译”了说明书,正带着孩子玩得起劲儿。从此,杨女士常以送女儿的名义买来一些玩具,老人一边嘟囔着“瞎花钱”,一边喜滋滋鼓捣起来。

41岁的宋德龙开办老年人玩具店,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父母。“他们住在吉林白城,我好几次接他们过来,总留不住。母亲说,这大个城市,连对门都不认识,有啥好玩的?简直是关禁闭!二次创业时,我就琢磨上了:这店一开,你们可不有的玩了?”他也坦言,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玩这件事情,在中国一直没有登上大雅之堂;让老一辈玩玩具肯定不顺当,“但总得有人做,可以慢慢去改变”。令他感动的是,越来越多后辈愿用玩具孝敬老人。一次,顾客“老北漂”一口气买了1400多块钱的玩具送给父母。

宋德龙设想,下一步,能不能把玩具延伸为“玩聚”,让老人们互动起来,像跳广场舞一样一起玩?“如果能给‘老顽童’们拍视频,让他们当‘网红’,就更美了。”

3.“老年友好型社会,应有精神文化的‘适老化’供应”——政策支撑与社会支持如何更有力

老年群体的生存发展,始终在党和国家视野中。新年伊始,全国各省区市陆续公布当地“十四五”规划《建议》,大多对老龄事业作出部署,“对公共场所进行适老化改造”“发展银发经济”等字眼频频出现。

“建立老年友好型社会,应有精神文化的‘适老化’供应。在健全养老设施、养老服务的同时,也要健全老年精神文化服务,重视老人健康生活方式的需求。”华东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副院长黄晨熹表示。

在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公益研究院院长王振耀看来,健全老年精神文化服务,不能忽略老人的智慧传承。“很多老人的经验智慧是社会财富,完全可以再升华、再创造。不能把老人当作社会的包袱,应该支持他们实现积极的、有贡献的老年人生。”

“在生命转型期,老人通过重新追寻生活意义而获得更高生命品质。他们有着强烈的群体交往渴求、通过再学习展现存在感的需求,以及提高生活质量的期待。党和政府应当立足这三点,为老年精神文化提供有效供给。”哈尔滨工程大学教授王雅林认为。

令武汉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杨红燕印象深刻的是,无锡、武汉等地试行非血缘关系“代际共融”,即老年群体与年轻人开展合作、进行联谊等。“在无锡创业园,退休老人被请来指导年轻人创业;在武汉,开设有‘同心苑’,把幼儿园和养老院开在一起,幼儿的欢乐与生机鼓舞着老人,老人定期给幼儿讲故事、陪儿童玩耍。其乐融融中,老与少的心灵都得到抚慰。”

为了帮老人们摆脱孤独,王红漫带着她的“享老乐龄蒲公英”团队走进过很多养老院。陪老人聊天,耐心倾听;给他们检查身体、提供简单照护。“为什么叫‘蒲公英’?我们希望爱心种子飘到各个角落,让人们重新思考老龄的可贵和老龄化社会的意义。不管住在哪里,老人需要的都不仅是一间舒适的屋子,更是一个有温度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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