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中的优雅生物独角兽,如今被用来形容快速发展的初创企业。中国近年来涌现大批独角兽企业,但马失前蹄者也不断增多,令独角兽光环逐渐褪色。
中国初创企业的核心竞争优势是什么,抗压性又有多强?
《联合早报》访问活跃在不同领域的独角兽、准独角兽与初创公司,了解他们的创业历程和对这个新兴市场的见解。
房地产交易平台“贝壳找房”一周前在纽约交易所敲响上市钟,标志着又一只中国“独角兽”奔向国际市场。这类估值超过10亿美元(13.7亿新元)的科技初创公司,向来是投资市场的宠儿;大量投资者加持之下,贝壳市值在上市首日就翻倍至400亿美元。
但就在两个月前,另一只中国独角兽瑞幸咖啡刚走完短短13个月的上市之路。这家曾有“中国星巴克”之称的年轻企业,在不到三年里完成了从诞生到上市,再因造假丑闻而黯然退市的历程。同为昔日独角兽的视频网站爱奇艺,也正疲于应对业绩造假的指控。
“独角兽”概念由风险投资人李艾琳(Aileen Lee)在2013年提出后迅速走红。中国在这个领域起步较晚,但如今在数量和估值上都已赶超全球最大独角兽市场美国。中国这个世界工厂正向全球证明,它既能生产物美价廉的大众商品,也能培育新潮高端的科技企业。但随着越来越多独角兽折角和失蹄,创业者和投资人开始反思,中国独角兽能走多远,初创企业是否只有独角兽一条出路?
根据胡润研究院本月发布的全球独角兽榜单,全球586家独角兽企业中八成都来自中美两国,美国以233家小幅领先中国的227家,但中国独角兽的整体估值高于美国。全球十大独角兽中有六只来自中国,最近宣布上市计划的蚂蚁集团以1万亿元(人民币,下同,1979亿新元)估值蝉联第一。
中美这两家全球最大独角兽工厂,在行业、创新和投资模式上都大相径庭,造就了两个迥然不同的生态圈。美国独角兽主要集中在企业服务领域,而中国独角兽更多来自电子商务和金融科技行业。市场研究机构CBInsights数据显示,美国初创公司从成立到跻身独角兽平均需要6.07年,而中国只要4.72年。
联合办公空间品牌优客工场创办人毛大庆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指出,中国独角兽的快速发展,是天时地利人和共同作用的结果。中国政府从2014年起推动的“大众创业、万众创新”浪潮催生大量初创公司,其中不少创业者是1985年至1991年中国第三次人口高峰期出生的年轻人,他们普遍学历较高,也有创新意愿和创业热情。此外,广阔的中国市场也为创意生根发芽提供土壤。
在房地产行业近30年的毛大庆是在“双创”集结号吹响后的2015年推出优客工场,并在三年内将它发展为估值超过100亿元的独角兽企业,截至今年6月底,集团在中新两国的47个城市运营185个联合办公空间,注册会员达85万名。
像优客工场这样服务企业的公司,在美国独角兽中较为常见。而中国的知名独角兽,从蚂蚁集团、字节跳动到滴滴出行,都以消费者为主要服务对象。
新加坡管理大学信息系统学院副教授朱飞达受访时指出,中国庞大的人口基数令面向消费者的企业更容易发展壮大,这也促使不少初创企业通过复制商业模式快速扩张,而非遵循美国企业以产品创新扩大市场份额的发展模式。
除了巨大的消费群体,中国创投市场快速发展也为创业团队提供更好的融资环境。胡润榜显示,积极投资独角兽的不仅有红杉资本这类老牌投资机构,也包括阿里巴巴和腾讯这类科技巨头。腾讯目前共投资52家独角兽,阿里则有25家,投资规模远超谷歌、微软和苹果等美国同行。
2017年5月由腾讯投资成立的高灯科技公司,不到三年时间就完成超10亿元的B轮融资,目前团队已有700余人,累计用户量超1亿人。这家以电子发票起家的财税数字化企业,今年被胡润评为有潜力在三年内成长为独角兽的“瞪羚企业”。
高灯科技副总裁李迪受访时说,背靠腾讯为公司发展提供了巨大资源优势。公司业务平台大部分部署在腾讯云上,大大减少了研发与运营维护成本,公司开发的小程序也能通过微信钱包的推广接触到大量用户。
不过,蜂拥而至的资本必然伴随着估值泡沫,从共享脚踏车的大起大落,再到P2P借贷平台集体暴雷,一批独角兽快速涌现又消失,折射出市场的扭曲与不成熟。
朱飞达指出,创投市场初具规模时,不少投资者由于缺乏经验,都集中在几条热门赛道,迅速推高同类企业估值,但也加剧了估值虚高和同质化竞争的恶性循环。
他说:“经历过几个风口后,投资圈变得更加谨慎,靠一套PPT(演示文件)忽悠投资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也要求中国初创企业具备独特优势和可持续发展的实力,而不是复制他人的成功模式。”
毛大庆认为,中国初创生态圈应开拓更多元化的投资渠道,让投资者和企业有更多选择。他说:“美国的投资机制非常多元化,不同行业和规模的企业都能找到对应的投资者,企业上市和退出的渠道也更灵活,这些都值得中国市场借鉴学习。”
“我们走的这条路要花更长时间,但只有这样才能让公司长久、健康地活下去。”
李群自动化创始人石金博接受《联合早报》记者采访时,如此描述智能硬件企业的发展之路。这家创办于2011年的轻量级工业机器人公司,从硬件到软件都坚持自主研发。每款新产品在上市前,都要经历半年至一年的研发和测试周期。而中国共享脚踏车潮从兴起到衰败,也不过用了三年时间。
石金博坦言,公司并非没有更快捷的选择,但作为一家主打技术的企业,确保产品质量是长久发展的基本要求。“我可以把一台山寨手机改造成功能机,但如果从研发安卓和苹果系统做起,最后的成品质感和未来发展的空间,会完全不一样。”
选择稳扎稳打的李群,创办七年后估值超过10亿元人民币,跻身准独角兽行列。今年冠病疫情以来,多家企业的用工荒带动公司机器人销量翻了三倍,海外订单也快速增长。石金博说,公司明年打算进一步拓展海外市场,发挥多年来在中国制造业积累起来的经验。
对比中美独角兽不难发现,美国有更多像李群这样注重原生技术创新的智能硬件企业,团队成员大多具备深厚技术功底,也注重技术研发,如估值高达63亿美元的虚拟实境(VR)公司Magic Leap核心团队就包括谷歌街景车负责人等行业领军人物。
朱飞达指出,中国独角兽在原生技术初创方面并不具备特别优势,但在技术的应用和推广上很有一套。许多新科技并不是源于中国,但却在中国快速普及。这得益于庞大人口基数支撑,也促使更多企业在商业模式创新上下功夫。
“中美两国的发展模式各有利弊,美国企业很少照搬他人产品,只要研发成功,就能在市场上站稳脚跟,但这也让企业转型变得更难。反观中国企业,可以灵活在不同行业间跳转,但如果核心技术受制于人,就会面临发展瓶颈。近来美国对中国科技公司的施压,就让更多企业意识到这一点。”
李迪则说,高灯科技虽然以技术为牵引,但并不追求创造全新技术,而是通过组合现有技术,推动传统场景的数码升级。他举例说,公司在2018年与深圳市税务局和腾讯共同开出全国首张区块链电子发票时,既要应用区块链技术,也要打通服务链,实现从税务管理到商家和用户的一条龙流程。
“当我们用技术赋能一个行业时,技术变革实际上也在改变行业商业模式。”
毛大庆认为,在独角兽诞生的新经济领域,发现新消费规律就能改变传统模式,同样很有价值。他以贝壳和滴滴出行为例指出,这两家公司所在的房地产和出行领域都是传统行业,但它们通过模式创新颠覆运作规则,基于大数据为消费者提供全新服务,形成难以效仿的核心优势。
既是创业者也是投资人,毛大庆反对投资者以单一的独角兽标准去评估硬科技企业,并因此强加给企业不符合发展规律的压力。他说:“中国在硬科技领域的落后局面不能赖到业者身上,而是需要更适合这类创新生态的投资机制。”
随着中国创投市场日渐成熟,越来越多初创企业有意识地选择不把成为独角兽视为终极目标,而是追求更健康持久的发展。
31岁的常春在2015年创办了“跑哪儿”平台,为马拉松等体育赛事提供报名、推广和管理参赛者数据等配套服务。去年平台为700多场体育赛事提供服务,但冠病疫情暴发以来,公司承接的赛事不到10场。
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促使公司加速业务转型步伐。常春介绍,他们一方面开拓小型赛事业务,承接百人以下的社区比赛和公司团建活动;一方面也和一家位于泰国的体育消费公司进行整合,打算在海南三亚和江苏常熟打造运动健康度假区,并在安徽设立运动健康城市度假中心,为运动爱好者提供休闲健身一条龙服务。
创业五年来,常春目睹许多公司快速成长又消亡,创始人和核心团队因不堪重负而解散。疫情更让他意识到从创业到守业的不易,越发深入地思考公司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他告诉本报记者:“我们的团队是因为爱好体育聚到一起,希望能通过体育事业为社会创造价值。如果一味追逐估值增长,反而会让我们失去这份初心。比起能否成为独角兽,我们更关心公司商业模式是否健康,还能走多远。”
位于广东的全童科教公司,则正为是否接纳资本感到纠结。这家机器人科教企业自2011年创办以来,已开发完成从幼儿园、中小学到大学的全学段机器人教育课程,拥有相应课件、教案和相应配套教材,但商业化进展相对缓慢。
全童科教总裁林文介绍,她和公司另两名创办人都希望在机器人教育领域闯出一番天地。曾在国内外教育集团担任高管的林文今年加入全童科教后,致力于推动这家前期专注于研发的初创企业加快商业化步伐。公司近来刚承接了两个政府项目,为中小学教师提供课程培训和搭建创客实验室。
全童科教目前的资金还来自创始人出资,虽有一些大集团与公司接触,但林文担心公司会因此受资本束缚。她说:“教育是一个慢热、长久的发展过程,如果投资人要求我们在三五年里快速增值和上市,必然会限制公司发展方向。我们更希望成为一家让员工幸福、受社会尊敬的企业。”
林文也坦言,资本加持无疑对推动公司发展有立竿见影的作用,创始人们也为此进行过多番讨论。“最理想的情况是有志同道合的投资人理解并支持我们的事业,不过多干涉办学和管理方针。但在什么都追求快回报的时代,这样的投资人只怕是可遇不可求。”
陈婧/文(记者陈婧是《联合早报》上海特派员) 来源:联合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