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满康定 | 刘庆邦

情满康定 | 刘庆邦

康定城

我最初知道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的康定,是因为《康定情歌》。说老实话,第一次听《康定情歌》时,我还吃不准康定是不是一个地名,以为康定是用来修饰情歌的。是呀,康和定都是美好的字眼,健康的爱情,稳定的爱情,都是人们所向往的,多好呀!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有一个地方叫康定,那首情歌产生于康定,所以叫《康定情歌》。这样一来,在我的心目中,情歌就和康定紧紧绑定在一起,仿佛情歌是为康定准备的,康定也是为情歌准备的,二者谁都离不开谁。又好比,情女是为情男而生,情男也是为情女而生,他们息息相关,不可分离。反正我一听情歌二字,马上就想起了康定,一听到康定二字呢,马上就想到了情歌。不光我本人是这样的印象,当有的朋友通过微信知道我到了康定时,马上回信说:康定我知道,就是出《康定情歌》的那个地方。由此可见,一件文艺作品,对一个地方的传播和知名度的提升,力量是多么巨大。

我记不清第一次听《康定情歌》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总之我一听就记住了,再也不会忘怀。情由人发,情由事生,任何情感的抒发,都是以人世间的一些故事为基础。《康定情歌》也有着叙事的功能,所叙述的当然是一个爱情故事。故事很简单,是说在一座叫跑马的山上,山峦起伏,层峦叠翠。在蓝蓝的天空下,飘着一朵洁白的云。是的,白云不多,只有一朵。因其只有一朵,才显得珍稀,更具有象征意义。到了夜晚,代替白云的是一弯新月,月光泼洒下来,照着古老而神秘的康定城,显得十分静谧。就是在这样风景如画的地方,张家的一位大哥,看上了李家的一位大姐。张大哥之所以看上了李大姐,情歌中说了两个原因,一来是李大姐人才好,二来是李大姐会当家。人才好,指的是李大姐长相美丽,出众;会当家呢,指的是李大姐聪明能干,持家有方。作为一个姑娘家,具备这两个条件就足够了,足以让张家大哥动情动心,不懈追求。情歌对男子也有评价,叫“世间溜溜的男子”。我注意到,情歌中所有的评价用语都是“溜溜的”,不管对风景,还是对人物,一律用“溜溜的”来评价。我问了一下当地的朋友,得知“溜溜的”意思相当于美美的,靓靓的,棒棒的,源于当地所流行的溜溜调。“溜溜的”不怕重复使用,重复越多,似乎就越“溜溜的”。这支情歌除了情节简单,曲子也很简单,让人一听就能记住,一学就会唱,一唱就能唤起“溜溜的”情感,让人唱了还想唱。这让我想到,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包括艺术作品,都是简单的,简单如白云,如月光,如流水,如花朵。

情满康定 | 刘庆邦

折多河

车子开过被称为“川藏第一桥”的大渡河大桥,穿过世界上最长的隧道二郎山隧道,我们一进入甘孜州的首府康定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翻滚奔腾、穿城而过的河流。这条河激越的形态和天籁般的轰鸣,顿时使我兴奋起来。我想起在都江堰看到的由雪山上的雪水汇聚而成的岷江,就是这般壮观的样子。虽然还不知道康定的河流叫什么名字,但我心潮起伏,似乎已经喜欢上了这条河流。我有些迫不及待,一到康定情歌大酒店住下来,脸都忘了洗一把,就下楼去看河。我打听出来了,知道这条河叫折多河,是从折多山上流下来的。折多河离酒店只有一二百米,我一走出酒店的大门,就听见了折多河的涛声。折多河是从西向东流,也是从高处向低处流。我站在一座桥上向上游望去,因河流是顺着一定的坡度倾泄而下,我简直像是在观看一条长长的瀑布。河床不是很宽,夹岸是用大块的花岗岩条石砌成的石壁。瀑布冲击着起伏的河底,撞击着陡立的石壁,使水不再是蓝色,变成了白色,变成了白雪一样的白色。千堆雪,万层雪,满河雪波连天涌,像倾倒的雪山一样。我沿着岸边一处石砌的台阶,下到离水流最近的地方,任飞溅的浪花溅到我的身上,我的脸上。水流带风,扑面而来的河风有些凛冽,是冰的气息,雪的气息。我蹲下身子,伸手把河水撩了两下。我试出来了,河水冰凉冰凉,像是透过肌肤,凉到了骨子里。伏天未尽,北京仍暑热难耐,而康定却是这样一个清凉世界。康定的海拔在2500米以上,盛夏的平均气温也就是十几摄氏度左右,怎么能不凉爽宜人呢!我站在水边,别的尘世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满耳充盈的都是轰鸣的涛声。我沉迷于这样的涛声,涛声越大,我的内心越是沉静,越是忘我,仿佛到了一种超越尘世的境界。水流的速度极快,快得几乎看不到水在流。以河面上垂柳的柳条为参照,我看到几根没有柳叶的柳条,根本没有机会插入水中,只能顺着水流,在像是硬物质一样的水面上快速颤动。看着看着,我的头微微有些晕眩,有些走神,仿佛自己也变成了水的一分子,在随着水流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看过水看山,看云。举目望去,四面都是高高耸立的青山,每座山的山尖和山腰,都有白云在缭绕。白云不止一朵,两朵,而是一块又一块,一片又一片。那些云彩像是被扯薄的棉絮,又像是透明的轻纱。那些云彩是动态的,变化的,他们在缓慢的移动过程中,一会儿薄,一会儿厚;一会儿宽,一会儿窄,变幻着各种各样让人浮想联翩的形状。青山的某些部分一会儿被遮住了,像是戴上了一层面纱,一会儿面纱飘走了,青山复露出真容。青山是实的,白云是虚的;青山是客观的,白云像是主观的,实的东西因虚的不同而不同,客观的东西因主观的变化而变化。

将目光收回,我看到康定城周边的一些藏式的楼房,那些楼房多是米黄色调,深陷的窗洞上方点缀着一些砖红色的花朵,跟周围的青山十分协调,看去给人以典雅的庄严感。

因《康定情歌》的远播,跑马山早已闻名中外,到了康定,跑马山是必定要看的。到康定的第二天下午,我们就乘坐缆车来到跑马山的山顶。跑马山原名叫“帕姆山”,因与跑马山的发音比较接近,又因情歌里唱的是“跑马溜溜的山”,人们就把全称为“多吉帕姆仙女山”叫成了跑马山。跑马山上苍松翠柏,山花烂漫,经幡飘飘,云雾缭绕,仿佛充满了仙气。跑马山既然是一座情山,山上的景点处处以情命名,房子为情宫,石头为情石,水池为情人池,树林为情侣林。据传在情人池畔,就是张大哥和李大姐在月光下约会的地方。在跑马山的景区中心,还建有一处圆形的草地,叫跑马坪。从全国各地来的男女游客,在宽敞的跑马坪上手拉手围成一个个圆圈唱歌跳舞,他们唱《康定情歌》,也唱别的情歌,激情荡漾,那是一派何等欢乐的景象!

2020年8月9日凌晨四点多一点,我就一个人悄悄走出酒店,到折多河边去看月亮。大概因为我有一个执念,《康定情歌》的四段唱里都有“月亮弯弯”,如果在康定看不到月亮,我会觉得遗憾。我算了一下,这天是农历的六月二十日,月亮出来得比较晚,在凌晨四点的时候,月亮还应该挂在天上。说来我真是幸运,来到河边抬头一仰望,我就把月亮看到了。月亮正挂在中天,不圆,也不弯,是半块月亮。月亮晶亮晶亮,像用冰雪擦过一样。月亮虽说只有半块,却丝毫不影响它散发月光的能量,好像发光的能量从整块集中到半块上,月亮越小,光明度就越高。月光从透明度极高的高空普照下来,它照在房子上,照在桥面上,照在格桑花的朵瓣上,无处不关照到。月光泼洒到折多河里,是与白天洒满阳光不同的另一番景象,奔腾不息的河水里,闪耀的不再像是雪光,而像是满河的月光。一河月光向东流,它是不是要流过大渡河,流过泸定河,流过长江,一直流到东海里去了呢!

水有源,河有源,我们追寻着折多河的源头,曲曲折折,一路向西,终于来到了折多河的发源地折多山。折多山幅员辽阔,为青藏大雪山一脉,最高峰海拔达4962米。折多山以东,是包括二郎山在内的山区,往西则是青藏高原的东部,进入了真正的藏区。一进入山里,我就看见一股股泉水从山上流下来。山上灌木葱茏,植被丰厚,泉水从山上往下流时,几乎是隐蔽的状态,明明灭灭,显得有些纤细。到了山脚,大约是多泉汇聚,水流才大起来,发出哗哗的响声。这样自上而下的水流,具有一定的推动力。让人眼前一亮的是,山里的藏民们在出水口处安上了带有顶盖的转经轮,利用水流的力量,推动经轮下方的叶轮,在不停转动。我去过西藏、甘肃和青海的一些寺院,看到去寺院祈福的人们都是用手推动经轮。而这里是利用自然的力量,在推动经轮日日夜夜常转不息,祈愿藏族人民永远幸福。

折多山上有草原、平湖,也有庄稼地。地里的青稞到了成熟期,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金黄的光芒。大片的薰衣草,花儿呈蓝紫色,吸引了不少游客前往观光。土豆的花儿也在开放,它的花朵白中带粉,开起来不争不抢,似乎很平常。但土豆花儿也是五彩斑斓之一种,与庄稼地里其它色彩形成了和谐共生的互相支持。瓦蓝的平湖里映着天上的白云,乍一看,我还以为是白云落在了湖里呢!湖水映白云不稀罕,湖里怎么还有一块一块的黑云呢?再一看,哪里是什么黑云,原来是披散着长毛的牦牛走到湖水里去了。成群的牦牛在湖边吃着草,它们也许想喝一点水,或是想洗个澡,就慢慢走到并不深的湖水里去了。折多山上的草原一望无际,草原上点缀着各种各样的野花,一如数不尽的星光闪烁在浩瀚的星空。

忽然下起了雨,雨下得还不小,天地间一片朦胧,车前面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刷都刷不及。隔着窗玻璃,我看到右边的山谷里一片白花。大雨不但遮不住白花的白,经过雨水的洗礼,白花似乎更显光辉。我问同车的甘孜州作协主席格绒追美:这是什么花?作协主席说:这是河谷梅花。啊,好漂亮的高山草本梅花!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过天晴之际,我们登上了折多山的观景台。在观景台远眺,我们竟然看到了向往已久的贡嘎雪山。贡嘎雪山最高峰海拔7556米,被称为“蜀山之王”。雪山上冰雪覆盖,像一座闪着银光的银山。我想,折多河里日夜奔腾的河水,也应该有贡嘎雪山上流下来的雪水吧。

看到这里,也许有的朋友会问:你写的不是康定的情嘛,怎么写了这么多的景呢?我的回答是:我是以景写情,景就是情,情就是景。正如王国维所言:“一切景语皆情语。”

  2020年8月26日于怀柔翰高文创园       



  作者:刘庆邦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来源:文汇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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