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球时报记者 张妮】“没有好编剧,就没有好作品,演员无从诞生,更无从就位。”著名编剧汪海林最近在社交媒体上发出这一言论,算是其近年犀利批评中相对平和的。作为《铁齿铜牙纪晓岚》《神医喜来乐》《一起去看流星雨》等热播剧的编剧,汪海林现在更像是批评家。“我觉得我对影视行业的批评和观察,就像现役中国球员讲解世界杯。就算他没踢进世界杯,但他至少是专业的。”汪海林在接受《环球时报》记者专访时表示。
“流浪地球”方案是一种中国方案
环球时报:今年受疫情影响,全球电影产业都受到严重冲击,中国电影产业陷入低潮期后迅速“回血”,首超北美成为全球最大票仓。疫情给中国电影带来了怎样的机遇和挑战?
汪海林:中国现已成为全球最大的票房市场,但用“凡尔赛文学”来说:“怎么就拿第一了,人家还没准备好”。我们现在有两个优势:投资优势和市场优势,而最大短板反倒是中间的创作环节。中国电影在国际市场上成功的例子不多,我们要输出更有国际视野,更符合国际口味的影片。巩固本土市场同样重要,而这一切的前提,是要吸引中国观众。以前我们常说要创作具有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作品,现在还应该强调要有中国表达、中国立场。
近几年取得不错成绩的中国年轻导演基本都去好莱坞学习过类型片、商业片的叙事技巧。在此基础上,我们还亟待创造中国电影自己的叙事类型和类型片创作公式。比如,近几年,我们有些主旋律题材电影可能更多立足于兄弟情、个人牺牲、个人英雄的视角,这是典型的好莱坞叙事。
其实对英雄的理解,对牺牲的价值判断,我们跟西方有很大差异,有必要调整我们的类型片叙事方法。有人总结,《我和我的祖国》的成功源于小人物与国家民族命运迎头相撞的叙事。小切口大视角,应该说是中国电影挺有价值的突破。
环球时报:怎样的叙事风格算是中国表达?印度电影有什么借鉴?
汪海林:我们确实要向印度电影学习。好莱坞只是帮助它实现技术的提升,但它核心的思想内涵还是印度的本土叙事、本土表达、本土意识,始终没有丢过。而我们在向好莱坞学习时,有点照搬全抄了。
其实《流浪地球》的成功就跟中国表达很有关系。世界末日是一个西方概念、宗教概念。面对末日,西方的解决方案通常是回到它的文化源头,采用方舟方案。这个方案其实是有选择性的,优秀的物种被保留,低劣的被淘汰。而中国人的方案是带着地球、家园去流浪,每个生命都有生存的权利。中国几千年文化的核心就是要跟自己的土地和人民在一起。在某种程度上,“流浪地球”方案是一种中国方案和中国表达。
流量明星的演技会提高吗
环球时报:近几年,有不少投资很大的影视剧被冠以“烂剧”之名,有人认为是编剧写得烂,有人认为是导演和演员烂。在你看来,“烂剧”的根源是什么?
汪海林:我觉得各种因素都有,整个市场生态都有一些不健康、不完善的地方。比如说长剧的购销机制是依靠演员和题材定价,没有真正根据内容剧本来定价,这就会演变成抢演员,抢题材。另外,播放平台的话语权过大,对内容干预过多,这样会拉低作品和平台的品质。
而影视行业有些人也做得不地道,一味迎合平台。影视行业整体上没有抵抗,只是在饮鸩止渴。大家都知道再往下会发生什么,但只是为了今天、明天,不管后天以后的事。对于平台,好莱坞是有行业态度的,比如整个行业反对流媒体倍速播剧。我们行业的整体表现令人失望。
环球时报:你曾批评一些演员“片酬向好莱坞看齐,演技向真人秀看齐”,这种现象未来会改变吗?流量明星的演技有没有提高的可能?
汪海林:这个现象跟我们的造星机制、购销机制有关系。如果购销机制还是按流量进行结算,可能就不会得到根本性的改变。当然,也不是说流量明星的演技没有提高的可能。一个好演员无非是靠三个条件:天赋、训练、机遇。流量明星无一例外都解决了机遇问题,但缺少专业的表演训练。
一些经纪公司对他们如何发展缺乏长远规划,只是把他们当成摇钱树,涸泽而渔。但也有做得不错的流量明星,比如易烊千玺。他年少成名,之后去上了中戏,主动接受训练,加上又有天赋,几个因素合到一起,他可能会有很好的发展前景。
不能靠文化产品降级去赚钱
环球时报:你经常指名道姓炮轰当红明星、导演,不担心得罪人吗?有网友认为你这样做是为了蹭热度。
汪海林:这种说法很可笑。他对别人的评判,其实是在给自己的价值观下定义。他认为评论者是为了蹭热度。这说明,对他来说,蹭热度是一个重要的事。对于批评者来说,被批评根本就不在他在意的范畴内,更何况这种批评根本就离题万里,可以忽略不计。
我最开始是因为看到某些流量明星的业务水平令人发指,忍无可忍,就点名批评他。后来发现,行业内没有人敢指名道姓说他,只是因为他有流量,他的粉丝能攻击你。
我觉得这个现象挺可怕的,等于消灭了不同声音。流量明星虽然是工具人,只是代表某个模式,但如果你不提他,就不能戳到这个模式的痛处。
环球时报:还有人质疑,既然你批评流量明星,为什么自己也做过《一起去看流星雨》这样的流量剧?这部偶像剧和《铁齿铜牙纪晓岚》风格差别很大,你选择剧本题材的标准是什么?中国市场还缺哪些题材?
汪海林:任何戏都要放在它的历史背景里去看。《一起去看流星雨》是2009年出品的,那时还没有流量一说。2014年,用流量数据作为影视剧评价体系后才出现了所谓的流量明星。流量明星的特点是先有流量后有作品。我不是市场要什么就拍什么,是市场缺什么就去拍什么。
2009年,中国的电视剧很少有拍给年轻人看的,当时收视率最高的是家庭伦理剧,大都是给大爷大妈看的。当时我就想,为什么不能给90后拍一部电视剧?但今天好像就只给年轻人拍剧,大爷大妈没人管了,成熟男观众也没人管了,他们就转去看美剧或玩游戏了。我觉得中国影视行业的发展模式需要反思一下,我们不能只靠文化产品降级去赚最容易赚的钱,结果就变成渠道越来越重要,影视专业的门槛被越降越低。
环球时报:你在攻击流量明星后遭遇粉丝“回击”,你如何看当下的网络生态和舆论生态?
汪海林:进入互联网时代,社交网络上的散点结构、价值体系、自我表达都是社会意识很重要的一部分。一个时代是精英阶层、草根阶层对世界认识的总和,是个体的总和。我们以前可能更倾向于精英阶层的表达,互联网带来的表达革命改变了话语体系。如果影视作品今天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在进行传统表达,它就跟时代脱节了。
以前一些艺术创作是超前、引领时代的,现在你可能发现文艺界落在B站青年后面了。创作者要融入时代的表达中,不能停留在原来的自我认知里。我认为,文艺工作者应该先融入一个新的、浩瀚如大海的表达信息中,然后在海潮般的声浪中保留你理性的、专业的、有观察有深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