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镐阳城内一片锣鼓声响,那是梁国静王迎娶吴国嘉乐公主的喜庆声音。
静王于百忙当中抽身,低调却不失礼数、风风光光将那和亲公主从皇宫迎入静王府内,热闹了半个镐阳城,却让站在皇城之上的华服女子为之失神。
虽未入冬,但深秋之际的凉风不可小视,不过是靠在城楼上看了会儿迎亲的队伍,手脚已是冰凉,又加之风寒未愈,受了凉就咳个不停,直把心肺都要咳出胸腔才做数,吓得一旁伺候的侍女急红了眼。
“娘娘,咱们还是回去吧,再待下去您身子骨受不住的。”
郭茵摆了摆手,咳红了眼还是固执不肯离去,直到静王府迎亲队伍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稍稍回神,抓住茴香的手喃喃道:“五年,整整五年了,我终于看到他娶妻……”
2
梁国有双姝,一乃秀外慧中、温婉贤淑的才女端阳郡主,二乃国色天香、艳冠镐阳城的郭府千金郭茵。因前者已许人家,后者静待闺中,引无数世家子弟上门求娶,却都未能抱得美人归。
坊间传闻,说是郭小姐眼高于顶,看不上凡夫俗子,只倾心于静王府世子梁奕,亦有传闻说是郭丞相打算将自己的女儿送入东宫做太子妃,根本看不上那些登门求娶的世家子弟。
到底真相如何,众说纷纭,无人可知。
只是没过多久,有人在明光寺亲眼目睹郭小姐与梁世子同行,有说有笑,不自觉偏向前者。
郭茵带着茴香去见闺中好友端阳郡主时,途经长街大道,听见街上的人们大都在讨论她和梁世子同行于明光寺的事,不由眉眼一弯,暗藏几分喜悦和得逞之意,“茴香,让那些人继续散播谣言,争取做到镐阳城人尽皆知。”
茴香皱巴着脸,十分为难,“小姐,您再这样下去,名声可就真毁了,到时怎么许个好人家?”
郭茵吹了吹散落在额前的碎发,满不在意道:“有个好名声就一定能许个好人家吗?那天晚上你又不是没听见,我那个好父亲可是准备把我送入东宫做太子妃的,侯门尚且深似海,入了那东宫我有几条命可活?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自寻出路,让他断了算计我的念头。”
毕竟,东宫那地方,于她而言可不是个美梦……
茴香眉头皱得更紧了,欲言又止。
郭茵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要休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就靠着茴香身上小睡过去,也不能说是睡,因为眼睛虽然闭着脑袋却格外清醒,对自己所做的那些自毁名声的蠢事也一清二楚。
自古以来,女子婚姻大多身不由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知将多少无辜之人推入婚姻的坟墓,使其终极一生不得善终,造就无数悲哀。
她也逃脱不掉这样的束缚,生在显贵之家,步步不由人,可她并不愿就此妥协,更不愿为了家族势力而向父命低头,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东宫做权利牺牲品,葬送自己一生的幸福。
所以,她自毁名声,做个赌徒,另谋出路。
至于为何找梁奕,那也是心有算计的,一来是因为梁奕身份尊贵,父亲不敢轻易得罪,这二来嘛,自然是心中欢喜,好早以前她就喜欢上那个明朗如玉的少年了,只是胆怯,从不敢表露半分情意,以至于就连茴香也不知道郭茵心里竟然装了这么个本该和丞相府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说起相识啊,更像是一场戏。
小时候的郭茵是个小流氓,看见长得好看的小公子就挪不开眼,非要上去将人调戏一番才好受,结果一不小心调戏到了当朝小太子梁桓身上,把梁桓吓得够呛,嚷嚷着要郭茵这个臭丫头好看!
梁桓身边的太监朝郭茵围去,郭茵被那仗势吓到,拔腿就跑,却还是被长手长脚的太监逮了回去。梁桓抬手就准备打下来,吓得郭茵连忙闭上眼,却闻一道温和不乏稚嫩的声音传来,“殿下,她还是个小丫头,这次就算了吧。”
梁桓有些惊魂未定,指着郭茵怒道:“她小是小了点,却没一点礼义廉耻,还不如好好教训一顿,让她长长记性!本宫也是她能胡乱调、调戏的吗?!”小太子表示,长这么大就没那么丢脸过,竟然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占了便宜!
郭茵缩在一旁,瑟瑟发抖,平日里调戏隔壁家的小公子都没事,怎么今天就被这群凶神恶煞的人捉住差点挨了顿打?见梁桓还恶狠狠盯着自己看,忙小声啜泣道:“我,我就是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想把你藏起来呜呜——”
本来也没把梁桓怎么着,现下又被人拧在一旁惨不拉几的,梁奕劝了梁桓几句,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梁桓甩袖离去,梁奕却是低头看向郭茵问:“你是哪家孩子?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郭茵本是偷跑出来玩的,不敢光明正大回去,连忙摆手,见梁奕眉眼温和带笑,心生欢喜,不由奶声奶气道:“哥哥长得好好看啊,像玉人一样。”
梁奕面无异色,温声道谢。
郭茵有些高兴,没想到这个少年会回应自己,于是流氓性又起来了,小手抓住梁奕的衣袖喜道:“那哥哥跟茵茵回家还不好,茵茵把糖人让给哥哥吃?”
梁奕有点懵,“何为跟茵茵回家?”
“就是做茵茵的童养夫啊!隔壁的婶婶就给秋花姐姐找了个童养夫,我爹不给我找还骂我,我就只能自己出来找了!哥哥放心,茵茵一定会对哥哥好的,茵茵会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分享给哥哥……”
“……”
2
马车一路驶到公主府,经下人通报,没一会儿,向来端庄有礼的端阳郡主就冲了出来,拉着郭茵的手急道:“你来的路上有没有听见那些谣言?说你和梁世子私底下见面,举止亲昵,现在镐阳城那些闺中小姐都在猜测你俩什么关系呢!”
梁奕虽是静王府世子,但为人从不摆架子,生得面如冠玉,待人温和有礼,品性高洁,又加之其父静王征战沙场,立下战功累累,在朝中颇有权势,使其成了镐阳城内诸多世家攀亲的首要人选。
也正因不少人都在打他的主意,郭茵在背后稍加操控,才会掀起镐阳城内一阵风雨,纷纷去查证谣言虚实。
端阳还要说什么,见旁边这位主人公过于平静,脑子一转就想通了其中翘楚,不由瞪大了眼质问:“这些谣言是你让人放出去的?你疯了啊!做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还把人家梁世子都拖了下来!”
“我要嫁给世子梁奕!”
端阳郡主:“?”
郭茵一脸认真地看向端阳,目光十分执着,“我想嫁给梁世子,端阳,你一定要帮我!”
端阳一脑子混沌,把郭茵拉进屋中灌了两杯茶水也没弄清楚这位闺中好友究竟想做什么,但见郭茵一脸淡定,丝毫不将外面的谣言放在眼里,不由恼道:“我不知道你这几天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做出自毁名声的蠢事儿来,你可知道,这名声要是毁了,别说嫁不了梁世子为妻,便是所谓的好人家也跟你彻底无缘!”
“再说了,梁世子是高洁之士,要是知道是你在背后污他名声,你觉得他对你能有好感吗?那静王府恨不得离你远远的,又怎么可能因为这点流言蜚语就娶你过门?”端阳说得心头鬼火冒,恨不得几根手指戳死坐在一旁的郭茵。
然而罪魁祸首丝毫没有悔过,听了端阳的话反而笑道:“端阳,你低看静王府了,他们若真看重名声,静王当年就不会冒天下之大不讳而娶彼时还是山匪的静王妃过门,今日我冒险一举,也不过是在赌,赌这短短一年内我能让梁世子娶我过门!”
只要梁奕肯去丞相府求娶,父亲断然有所顾虑,不敢执意将她送进东宫。若是幸运,嫁与心上人为妻一举两得,若是不幸,也不过落了个名声尽毁的下场,以她丞相府大小姐的身份,招人入赘未尝不可。
端阳简直被气笑了,睨她,“那请问这位郭小姐,人家梁世子跟你没熟到哪儿去,凭什么要娶你?”
“所以我来找你取经了啊,快跟我说说,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让一个人快速喜欢上自己?”郭茵跑到端阳旁边坐下,抱着她的手臂撒娇,“你就跟我说说嘛,当初你是怎么把郡马追到手的?这些经验之谈对我可是救命良药啊——”
端阳没好气扒开她的手,嫌弃道:“我那跟你这能一样吗?我跟郡马是机缘巧合之下碰撞出来的感情,跟你这别有用心的算计可不同。”
郭茵睁大了眼睛,“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把人追到手的?”
“……死缠烂打。”
“就这?”
“那不然怎样?”端阳白了郭茵一眼,继续道:“我可以死缠烂打那是因为郡马不敢对我不敬,你要是敢用这法子去追梁世子,怕是人还没见着就先被人给打出静王府了。”
郭茵:“……”
好吧,取经宣告失败。
但她可不是那种遇到点困难就轻言放弃的人,还是从端阳的追夫经历当中获得几点启示:首先,要脸皮厚,敢于搭讪,其次要多找存在感,让对方走到哪想到哪,想忽视你这个人都不行。
对此,郭茵细细制定了一系列计划,或是让人密切关注梁奕的一举一动,或是攀爬静王府的围墙,偷窥梁奕的日常生活,诸如此类不要脸的行为,郭茵做得那叫一个得心应手,茴香却是差点没被吓死。
看着自家小姐毫无形象抱着静王府围墙外的一颗歪脖子树,小心肝吓得一颤一颤的,欲哭无泪道:“小姐,您可一定要小心,别又像上次那样摔下来了,这次奴婢可不想当肉垫!”
“哎呀知道啦!你放心,这次不会摔下去的,我抓得可稳了!”郭茵一边信誓旦旦说着,一边伸长脖子往围墙里面看,只是这次没有前几天幸运,脖子伸软了也没看见院子里有梁奕的影子。
奇怪,怎么没人?
“茴香,你确定亲眼看见他回府了?”郭茵一脸郁闷。
“奴婢确定以及肯定,梁世子回府之后就没再出来过!”
那院子里怎么没人?
郭茵挠了挠头,以为梁奕去了府里其他地方,顿时失了抱树的兴趣。本想顺着枝干慢慢往下滑,不想余光一瞥,见茴香身后不远处站了个人,吓得手一松,差点又从树上摔下来。
“哎呦我的小姐啊,您要吓死奴婢了!”茴香险险扶住郭茵,魂儿一颤一颤的,就差飞出天外。郭茵也没好到哪儿去,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显然吓得不轻……她刚刚好像看到梁奕了?!
3
纵观前半生,郭茵就没这么丢脸过:爬墙偷窥男子竟然被当事人抓了个现着,不仅如此,还被当事人请进府中喝了杯茶水,以礼相待!
镐阳城人人皆知静王府世子梁奕是个极其温和的人,从未在人前失过礼,对此,郭茵深有体会。即使是面对她这样一个猥琐至极的偷窥狂,梁奕还能面不改色地待她为客,这份气度,可说是常人所不能及。
可梁奕越是气定神闲,郭茵这个偷窥狂就越是如坐针毡,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有些尴尬道:“我看那棵树又矮又歪,挺好爬的,就试了下,也不是故意要偷窥世子,还请世子见谅。”
梁奕轻嗯一声,若有所思道:“镐阳城内那些谣言还请郭小姐不必放在心上,我已派人去寻幕后操纵者,定会还郭小姐一个公道,若是因此而损了郭小姐的名声,梁奕在此向郭小姐赔个不是。”
哈?他这是以为自己是因为流言一事而行偷窥之径?
郭茵回过神,连忙摆手道:“世子误会了,我并非是因为流言一事而来偷窥世子,而是前些日子与好友做赌成了输家,需得实现承诺,替她搜集有关世子所有的爱好与习性。”
梁奕微皱眉宇,显然困惑。
为了增加说服力,郭茵继续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梁世子生得芝兰玉树,温文儒雅,又满腹经纶,出手便是千金难求的好文章,可是引得不少女儿家芳心暗许,这不,我那闺中好友也是其中一个,想借此多了解下梁世子……不知世子能否成全?”
说着抬眼,小心翼翼打量梁奕,却见他面色无澜,只一双深邃的眸子将自己看着,好似早已洞察她的算计。
郭茵张了张口,干巴巴道:“世子若是不愿告知……”
“郭小姐想知道什么,但说无妨。”
“当真?”郭茵立马瞪大了眼睛,见梁奕点头,连忙压下那股子喜悦一本正经道:“那世子可以说说日常生活是怎么样的吗?还有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打听清楚了才好有个交待。”
茴香站在一旁,见自家小姐这么无耻,不由掩面。
偏生梁奕十分配合,郭茵问什么就答什么,不一会儿,郭茵就拟出了一份详细且真实的私人资料:梁奕,男,束发之年后,性温,玉貌,早练拳午会友,喜行文作诗与养生之道,并无讨厌之物。
回府的路上,郭茵欢快得像只小鹿,满脑子都是梁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打算从这些方面下手来笼络梁奕的心。许是欢快过了头,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直接给郭茵来了个闷头一棒——前往乾州视察民情的父亲回镐阳城了!
前段时间,郭兴坤奉命前往乾州视察民情,并不知自己的好女儿趁机自毁名声,如今回到镐阳城,听到那些谣言,一气之下就把郭茵禁足了。
整整一个月,把郭茵关到怀疑人生,直到镐阳城内谣言散去,才命人放她出来,还不忘警告说,年底就送她进东宫,若是再闹出什么幺蛾子,直接送她去庵里当姑子。
对此,郭茵早已见怪不怪。
自从母亲不明不白逝世,父亲就疯了魔一般想要权势,如今即便是身居丞相之位也不满足,只想着把她送进东宫做太子妃,以稳固他高高在上的地位。
好在他也只关郭茵一人的禁闭,没耽搁茴香去给梁奕送礼,过了这么些天,想必梁奕已经忘不掉郭茵这个“善解人意”的郭府小姐了,可让郭茵没想到的是那些本该送出去的礼品全都原封不动躺在大堂桌子上。
“茴香,你不是说礼品都送去静王府了吗?那这些是怎么回事?”虽然郭茵被关了禁闭,可送什么东西都是她亲自选的,如今见到这些东西好好躺在自己家里,可不吓了一跳。
茴香不敢看郭茵的眼睛,垂着头支支吾吾道:“全被相爷拦下来了,还要奴婢诓着小姐。”
郭茵哽了一下,心里头鬼火冒,可也知道茴香是被逼无奈,气红了眼也没指责茴香一句话。
茴香自知做错了事儿,跪在地上求罚,郭茵抹了把红眼眶哽咽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只剩下最后三个月的时间,梁奕他又不是傻子,我什么都没做他凭什么喜欢我又凭什么要娶我?”
明明一切都算好了的,只要投其所好,就算是磨也能磨出感情来,可如今,白白荒废三个月的时间,她还有机会让梁奕喜欢上自己吗?
悬了……
4
郭兴坤上完朝回来,看见郭茵失魂落魄地靠在亭子里,双目无神,行动呆滞,不由板起脸色走过去道:“静王率兵退敌千里,捷报传回镐阳,圣上大喜,后日于皇宫设宴君臣同庆。”
郭茵心神一动,忍不住问:“父亲这话什么意思?”
郭兴坤掩下眸中复杂,沉声道:“一年内,静王若能攻下南蛮,凯旋而归,且有意选你做静王府世子妃,我可以不再插手你的婚事,但若一年之后镐阳城未收捷报,那东宫太子妃只能由你来做!”
郭茵愣住,直到郭兴坤甩袖走远,才后知后觉听到了什么!父亲好似并不反对与静王府联姻,可那条件属实为难人,静王与南蛮对峙多年,怎么可能一年之内就能拿下南蛮?
进宫赴宴的时候,郭茵与郭兴坤一同出席,不少贵女趁此机会展露才艺,欲博得皇子们的青睐,唯独郭茵避之不及,躲在角落里生怕有人发现她的存在。
偏生梁国双姝的名气太大,端阳郡主又许了人家,郭茵就是躲在地缝里也被人给揪了出来。
那是李尚书家的千金李良玉,擅长弹琴,素有“仙音妙手”之称,一曲罢引得台下人争相喝彩,就想与郭茵这个能和端阳郡主齐名的一姝过招。
郭茵虽是个不着调的野姑娘,但迫于郭兴坤的严厉教导,从不曾落下该习之功课,琴棋书画早已信手拈来,不然仅凭一张好看的皮囊,哪有资格与梁国第一才女的端阳郡主相提并论?
是以郭茵上台,也没辱没她的名声,只是展露了才艺,又有丞相府嫡女身份在身,难免会被高位之人所惦记。毕竟,这场名为庆祝大捷的宴会实则是为了替太子择妃而设,太子年纪日增,该立太子妃了。
郭茵受不了那些暗中打量的目光,随便寻了个理由带着茴香出去散心,好巧不巧,撞上了梁奕和当朝太子!
这本该是件好事儿,但一想到父亲想把自己送入东宫做太子妃,郭茵就想避开这位太子,奈何已经撞上了,躲也躲不开,只得规规矩矩行礼。
梁奕一如既往地温和有礼,倒是太子,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事物一样盯着郭茵打量,边摇折扇边笑道:“这就是当年那个恬不知耻的小姑娘?没想到一晃眼竟长这么大了,还知道礼数了哈哈不错不错!”
见郭茵木楞不语,以为她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儿。太子稍稍弯下身子,看着郭茵的眼睛问:“郭小姐还记得我不?我可是记得你小时候想骗我做童养夫来着,怎么现在变得这么乖巧文静了呀。”
“童言无忌,还望太子宽恕。”郭茵战战兢兢道。
太子轻笑一声,看了眼梁奕叫道:“这可真是巧啊!当年咱们三个凑到一起,现在还是咱们三个凑到一起,莫不是天意如此?”又有些激动地合上扇子,指向梁奕说:“你还记得不,小时候我要打这丫头,还是你拦下的。”
“确有此事,没想到殿下还记得。”
郭茵愣住,看向梁奕,只见他眉眼稍弯,像装满了春水一般令人沉醉……没想到,他也记得那件事。
后面太子说了些什么,郭茵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梁奕记得小时候的事儿,既然记得,为何如今待她却像是陌生人一般,礼数备至却少了几分熟稔,小时候,明明像个大哥哥一样的。
郭茵多想问问梁奕,小时候的事儿到底还记得多少,可当着太子的面总归开不了那个口,还是太子识趣,看出她有话要对梁奕说,寻了个借口先行离开。
“郭小姐有话要说?”
郭茵怯怯出声:“没想到世子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儿。”
他笑:“郭小姐童言无忌,想让人记不住都难。”
郭茵尴尬一笑,不知如何接话,梁奕也一路无话,直到走进临湖一处亭子坐下,才又开口:“幕后散布谣言的人我已私下处理,只是不知郭小姐因此事被关禁闭,梁奕在此向郭小姐赔罪。”
郭茵连忙罢手,心中略微忐忑,他要真是寻到了散布谣言的幕后之人就该知道那事儿与自己有关。
也不知怎么了,郭茵突然有种想坦白的冲动,她想知道自己在梁奕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亦想知道梁奕会不会因为那些算计而讨厌自己。
这般想着,嘴巴已先一步做出行动,她说:“那些谣言其实是我让人放出去的。”
出乎郭茵的意料,梁奕毫无惊讶,反而迎上她忐忑不安的目光温声道:“这些话郭小姐对我一个人说就好,免得被旁人钻了空子,传出去有损郭小姐名声。”
郭茵愣住,回过神不由笑道:“世子,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会让我误会的。”
“误会什么?”
“误会你喜欢我。”
4
端阳来郭府的时候,正好看见郭茵坐在镜子旁,捂着一张信纸笑得跟个傻子似的,不由泼冷水,“你还有闲心在这笑呢?人差点就进东宫了还笑得出来!”又好奇她在笑什么,想过去把那张纸抢过来看,不料郭茵背过身去,把信纸藏得严严实实。
“藏什么宝贝呢,看都不让我看一眼。”
郭茵打开端阳不安分的手,没好气道:“别动手动脚,你倒是说说我差点进东宫是怎么回事?”这些天忙着和梁奕培养感情,又和父亲有约在先,没关注宫里的动向,却不想差点被卖了。
端阳睨她一眼,“还不是因为你在宴会上乱出风头,被皇后娘娘她老人家给看上了,好在相爷出现得及时,不然你就等着接了圣旨进东宫做你的太子妃去吧。”
郭茵愣住,怎么也没想到,竟是父亲阻止了这事。
端阳没注意到她神色有异,自顾自说起朝中那些趣事,“你还记得那个李良玉不,皇后见招你做儿媳妇不成就把主意打到了李良玉身上,结果可好看了,李良玉直接大闹到圣上面前,求圣上为她和梁世子赐婚,啧啧啧皇后那个脸色别提多难看了,直接气得背过身去。”
“李良玉求圣上赐婚?和梁世子?!”
“对!是不是很惊讶?平日里也没见李良玉跟梁世子走得近,不想也是个被梁世子迷了心窍的。”端阳啧啧称奇,郭茵却脑瓜子嗡嗡作响,抓紧端阳的手问:“那圣上答应了没?”
端阳吃痛,拍开她的手没好气道:“哪能啊?赐婚总要过问梁世子的意愿吧,人家梁世子早就有了心上人,还说等静王凯旋而归就准备迎娶心上人过门呢,直接把李良玉赌得哑口无言,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郭茵狠狠松了口气,回味过来,只觉心口像是抹了蜜一般甜。
自从那日亭中坦诚相对,方知自己一番情意并非自作多情,如今只待静王拿下南蛮宵小,风风光光嫁给梁奕为妻,只望途中不生波折,一切顺利。
可事与愿违,南蛮尚未拿下,梁国先一步损兵折将。
静王率一小队探敌,误入重围,三千将士无一生还,消息传回镐阳城,举国同悲,静王府一夜缟素。
郭茵得到消息去寻梁奕,不想晚了一步,梁奕已被圣上召去了宫里。在附近寻了家酒肆等人,直到日落黄昏,才见一白衣少年踏着沉重的步子自远方而来。
郭茵迎了上去,看清少年眼底疲惫后不由顿住脚步,像是怕惊醒睡梦中的人人儿一般,声音轻如细丝,“只有消息传回镐阳却不见其人,静王尚在人间也说不定。”
他们心里都清楚,若无确凿证据,军中何敢传出这种消息?可郭茵看不得梁奕失魂落魄,即便知道静王困死于敌围的消息是真的,也想哄骗眼前这个从不曾这般颓丧的少年。
梁奕稍稍抬眼,看着郭茵一言不发,就在郭茵以为梁奕不会理她的时候,眼前人突然朝她伸手将她一把扯入怀中抱住,带了些颤抖,抱得很紧。
“我要去寻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低哑而满是疲惫的声音响在耳旁。
郭茵压住心中诸般情绪,扯开唇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愿世子得偿所愿,此后一别两宽。”
梁奕身子一僵,推开她,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郭茵与他稍稍拉开距离,抬起头,笑得一脸勉强,“世子此去不知何时归,我恐怕是等不到世子回来的,所以今日……我是来告别的。”
她现在只有最多不超过三个月的时间,且不说梁奕能否真的找到安然无恙的静王,便是真有奇迹,那也是静王府的奇迹,与她无关,因为约定的时间一到,她就得入东宫,这么短的时间,她不太相信静王能死而复生再攻下南蛮。
梁奕垂在两侧的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十分压抑,“你……能不能再等我三年?”
不愿当太子妃,相府嫡女传言倾心世子,不料他真要与她成亲
他要服丧,需得至少三年。
郭茵想等,可等不了了,已经等了大半年,命运还没握在自己手中呢。
她轻轻摇头,慢慢后退,嘴角微起,是一个浅淡的笑容,是在与梁奕作别,也是在宽慰自己。
“对不起,梁世子。”
现在是梁奕最无助的时候,她本该与他一起面对这艰难处境,可真的没时间了,她没法与他一起去寻静王的遗体也没法等梁奕回来娶她。
能拖住一年时间已是极限,又能从哪再偷来三年光阴?
6
郭茵回到府中,已是傍晚,门口一直守着一个人,像小时候娘亲提着灯笼等父亲一样等着她回来。郭茵头也不抬地走进府中,那人便也跟在身后,一言不发,只为她照亮脚下漆黑一片的路。
直到走进院子里,身后的脚步声驻足于门口,郭茵才舍得回过身看着那晦暗不明的人说:“夜深了,父亲回去歇息吧,我不会做傻事的。”
笼中烛火稳,眼底烛光跃。
郭兴坤深深看了眼郭茵,转身没入夜色中,人前脚一走,后脚郭茵就崩溃大哭,万般情绪倾巢而出,想一举压垮那瘦弱之躯,可终是理智战胜所有,只留下清醒的伤痛。
“兜兜转转还是这条路,我当初是不是不该去招惹他?”
“不是小姐的错,是老爷他……”
“不,他没错。”郭茵抹了把眼泪,看着镜中泪眼朦胧的自己和一脸担忧的茴香,有气无力道:“要怪也只能怪我郭府与东宫的纠葛太深,深得他唯恐我走了娘亲的旧路……”
母亲当年,死于东宫。
因为窥见了东宫里的龌龊事,又身份低微,不幸遭了毒手。
彼时的郭兴坤人微言轻,死了个妻子而已根本掀不起什么大浪,数年隐忍,好不容易爬到丞相这个位置,除了复仇以外,更想做的其实是护住女儿一生。
唯有位高权重者,方能主宰旁人的性命,所以尽管东宫不是干净的地方,郭兴坤依然想让郭茵做太子妃,因为天底下只有住在皇宫和东宫里的女人才是最尊贵的。
若是静王凯旋而归,也许还会加上一个静王府,可惜,死了一个静王,静王府的荣宠只是水月镜花,最尊贵的路,还是在皇宫与东宫。
这些,郭茵从前不明白,可后知后觉还是明白了一些,也逐渐妥协。
要说后来的郭茵有多后悔,其实也不然,因为她曾经争取过,也得到过心上人的喜欢,人生有一两处满足,也算无憾,唯一让她后悔的便是差点耽误了梁奕的人生。
梁奕离开镐阳城的那一天,郭茵在暗处目送他离开,那时的滋味犹如白虫钻心,疼痛难忍,可过了段时间才发现,原来再深的痛也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愈合,亦或者说是麻痹与淡然。
再后来,太子十里红妆迎娶她为太子妃,于万千人海中一眼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背身离去。
那一离去是真的离去,梁奕承袭静王爵位,请命去军中历练,历时五年,毫无音信,直到五年后郭茵暗中促成与吴国联姻,梁奕答应迎娶嘉乐公主,才又重返镐阳城。
天下有情人,或是生离,或是死别,最后都成了离人,郭茵的父母是离人,她和梁奕也是,但他们幸运得多,因为他们见证了彼此的新生,胜过万千爱而不得的可怜人。
“娘娘,皇上来了。”
郭茵顺着茴香的视线看去,只见那道明黄色的身影正朝自己走来,步步生风,面露焦急之色,走近了,抓住她的手就是一顿吼,“不是让你别乱走吗?现在都是两个人的身子了怎么还记不住?这城楼上风这么大,你又风寒未愈,病情加重了怎么……诶眼睛怎么了?刚刚哭了?谁惹你哭的?!”
梁桓瞪大了眼,眸子里全是怒火,可手上的动作极轻,像是给人上药一般小心翼翼替郭茵抹干眼泪。
郭茵哭笑不得,这么多年相处,梁桓还是这个性子,都一国之君了,还这么“凶神恶煞”,可见他大有一副你不说我就跟你耗到底的样子,无奈安抚道:“风惹我哭的行了吧,这么早跑我这儿来,政务都处理完了吗?”
“早处理完了!”梁桓十分骄傲,又小心翼翼护着她往城楼下面走,“你别管我的事,你先把自己给我管好,这可是咱梁国未来的小太子,你敢不仔细护着他,信不信我治你个保护不严的罪名?”
“什么惩罚?”
梁桓凑到她耳旁,暧昧道:“再生好几个。”
郭茵:“……”
她最后朝那繁华街道看了一眼,心结渐解,唯有一片祝福。
五年前,你看我出嫁,如今,我看你娶妻,扯平了。
却不知梁桓也朝静王府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复杂,却不乏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