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涅丝卡·霍兰导演的《江湖郎中》2020年入围第70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泰迪奖最佳剧情片,以及第33届欧洲电影奖。
霍兰是电影界持久关注的导演。她1948年11月28日出生于波兰华沙,青年时代在布拉格的电影学院学习导演专业。霍兰在导演工作初期阶段就与波兰电影大师多次合作,参与过布加斯基、扎努西等人的电影拍摄工作,并师从瓦伊达。1990年代初期,她参与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蓝》(1993)与《白》(1994)的编剧工作,之后独立导演了《秘密花园》(1993)、《黑暗弥漫》(2011)、《麋骨之壤》(2017)、《琼斯先生》(2019)和《江湖郎中》(2020)等影片。霍兰在72岁时拍摄的《江湖郎中》根据真人真事改编而成,但它并非一部简单的人物传记电影,而是于细微处镶嵌了导演晚年对诸多问题的认知、看法与表达,颇具作者电影的色彩。
《麋骨之壤》剧照
“荒诞”与“选择”
霍兰的电影从哲学层面关注“荒诞”与“选择”问题。《江湖郎中》中的主人公草药师米科拉谢克认为,“最残酷的惩罚就是进行选择”。战争中,青年米科拉谢克被命令去杀一位“犯了错误”的战友,他和同行的两位战友都不愿意举枪击毙自己的兄弟,军官遂枪毙其中的一位抗命者,他的鲜血和脑浆溅了米科拉谢克一脸。在极端恐惧中,米科拉谢克要在“你死”还是“我死”中快速选择,这是拷问人性的极端时刻。他选择了“你死”,在战友的哀求中将其击毙。两位战友的死亡所带来的恐惧与痛苦,成为米科拉谢克一生进行选择与行动的依据。这件事不久,他企图饮弹自杀,却被战友及时拦下,子弹打穿了他的右侧肩膀。这是米科拉谢克在极度痛苦的非理性情绪下,做出加缪所言的第一种选择——“生理上的自杀”。导演霍兰并没有止步于此,而是让米科拉谢克完成了人格建构及对终极问题的思考,并真正认知“荒诞”的本质,如影片结尾引用米科拉谢克本人的话一样:“如果每一百人中有一人因为我而延寿一年,我就为这片美丽大地拯救了四万年的生命,回首不平凡的一生,我感到快乐。”
《江湖郞中》剧照
与荒野共存
霍兰的影片也有对尼采哲学的回应。
尼采曾对“好/坏”“善/恶”作为价值判断标准的确立过程进行了考古,他认为如果“退化”的潜质隐藏在被“奴隶道德”定义的“善”及“好”之上,那么它就具有某种危险性、诱惑性、毒害性和麻醉性,并断言它也可能“使得当前的生活以未来为代价。”尼采所说的“代价”可以在霍兰的《麋骨之壤》中清晰看到。这部影片具有环境生态批评的特征,更对尼采的“主人道德”进行了思考与认知。主角杜斯泽科是一位独居的知识女性,作为桥梁工程师曾在叙利亚和利比亚工作。退休后,她居住山间,平等愉快地与其他生物共存,但这一愿景被身边代表社会各方势力的男性给摧毁了。影片引用了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诗歌《精神旅行》:“我穿过一个都是人的地方/一个既有男人也有女人的地方/看见的东西和听见的东西/比任何知道的都可怕”。诗歌语言中的空白、停顿与想象,将人类“可怕”的精神氛围非人化地呈现出来。杜斯泽科多次从人类文明、规则和法律等角度对残忍的偷猎行为进行阻止与规劝,但均遭失败。于是她假“占星术”与“星座”之名,用暴力的“以血还血”的方式为动物复仇,将残忍的偷猎者及其帮凶富人、警察、市长和神父杀死——他们代表了人类世俗的、法律的、政治的与宗教方面的误认。杜斯泽科用野蛮的暴力击碎人类的愚昧、残忍与无良秩序,重归荒野。我们尚不能评判杜斯泽科是冷血、残酷的。作为工程师和小学教师,她以牺牲自己的方式拯救了处于困难与贫穷中的善良少女,她也不刻板,有温柔与浪漫的爱情,她和昆虫学家一起研究自然也热爱自然。她对孩子们的教育不是“有用的”精英式教育,而是愿意带他们到荒野中释放自己的天性和无穷创造力,带有超越色彩。霍兰为人类摆出了两条道路:一是偷猎者自定义的所谓“末人”道路,一是重回荒野、与荒野共存之路。何去何从,霍兰在影片结尾已经给出了答案。
重审善恶
《江湖郎中》中的米科拉谢克在公审前徘徊、痛苦,监狱放风时看着矮矮的蒲公英,自问自答:“这片叶子有着太多的妙用,可是值得吗?”虽犹疑,但他显然已经对未来与存在进行了重新审视与思考。庸众常常从世俗功利主义的“有用性”来思考事件是否“值得”,但米科拉谢克用凝视蒲公英的方式反观自己,并梳理克尔凯郭尔般的“飞鸟与百合花”逻辑,以及老子“善贷且成”“道隐无名”的“无形”之物。这些不可见的思想从外在到内在地影响着米科拉谢克的选择与判断。他回忆起草药师跟他说的“别收钱”这一训诫,正是这一训诫使他专注而能看清病患的真相。虽不收钱,他却不贫穷,并为别人捐过无数钱财,是“既以与人己愈多”的存在。米科拉谢克经过徘徊与反思后,从“蒲公英”及救人的“工作”中,悟到“天之道利而不害”的境界,于是他就要采取行动进行普罗大众较难理解的“超越”或“一跃”。《江湖郎中》的故事始于草药师米科拉谢克的保护伞——总统的去世,他进了监狱,不能继续救治那些需要他的人。这时米科拉谢克需要做出更大的努力,意志更坚强才能得以存活,以实现“拯救”的可能性。在极端之恶下,需要在“活下去治病救人”与自己的挚爱之间进行选择,他选择了“出卖”挚爱。这一动作包含了导演霍兰对米科拉谢克选择的审视与认知。米科拉谢克与伴侣情深意笃,他选择“出卖”的行动是经过省察思考的——他认为自己并非贪生怕死以保全一己之命,而是艰难地行在一条“超越之路”上。米科拉谢克的存在境界貌似不再是欲望与情感的境界,而是升华到了救赎或者信念般的存在——犹如亚伯拉罕在选择面前的勇敢一跃,从“欲望之爱”跃入拯救人类的“信念之爱”。他认为只有保全性命,才能继续进行“拯救”行动,所以他才会在影片最后说“自己感到快乐”。导演霍兰从另外一个角度,让观众去思考该如何定义“好人”“坏人”或者“好”与“坏”的价值评价体系。
霍兰善于运用电影这一媒介关注宏大问题,对形而上的终极问题进行思考,并从不同的角度和深度给出自己的认知与答案。
(原标题:阿格涅丝卡·霍兰:波兰电影女哲人)
来源:北京日报 张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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