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角落》剧照
界面新闻7月2日报道 2019年初,潘依然正式加入《隐秘的角落》团队,作为第一编剧,她将负责剧本的整体结构与人物,特别是家庭戏部分的撰写。
《隐秘的角落》改编自悬疑推理作家紫金陈的《坏小孩》,但剧版在家庭悬疑剧这一定位下对原著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编。和一般的悬疑剧不同的是,《隐秘的角落》没有设计各种诡谲的犯罪手法,主创将关注点放置于复杂的家庭关系之间,试图“用案件这把手术刀切开两个家庭”。在这一思路主导下,剧中甚至出现了第五集《妈妈》、第六集《苍蝇》这样游离于主事件之外,更侧重探索人物内心路径的部分。
这些在当时看来有些冒险的行为最终成就了这部年度口碑之作,也引发了对于家庭教育话题的社会探讨。
任何爆款作品的诞生都有天时地利的因素。对潘依然而言,《隐秘的角落》刚好出现在了一个合适的时间点。加入编剧团队前,她刚生完小孩,成为母亲这段经历给她带来极大的改变。
“当妈妈好累、好难啊,我小的时候也是一个任性的小孩,跟家里人有很多冲突,但当我带孩子身心疲倦的时候,有些瞬间我开始特别心疼父母。”成为母亲让潘依然开始产生了解周围人的渴望。
这样的情绪体现在了周春红这个角色上。前期她通过一些渠道了解单亲妈妈的生活,积累了很多资料,在对庞杂的信息进行整合之后,她发现社会对单亲妈妈形成了很多固化的标签。但在潘依然眼中,这个群体已经活得非常辛苦,她不希望再往她们身上强加标签,她想把周春红还原成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在那个年龄阶段、那种状况下仍然具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于是,她在原著基础上增加了周春红和马主任的感情线。
但周春红又是悲剧性的,因为她对爱的理解有所偏差。
第六集《苍蝇》的开头,在王瑶大闹广播室、周春红坦白了与马主任之间的地下情之后,周春红像往常一样将热牛奶放到朱朝阳的床头柜上。朱朝阳一口气喝下牛奶,对周春红说,“其实你可以告诉我”。周春红本以为得到了儿子的理解,但当她伸手给儿子擦奶渍时,朱朝阳将头撇向一边,这一抵触行为使周春红感到母亲的地位遭到挑衅。
像是捍卫某种权威般,她突然开始用力揉搓儿子的嘴。
这一幕给人带来的冲击感不亚于凶杀案中将匕首刺入人的身体。在潘依然看来,这是家庭生活中以“爱”之名施行的暴力,“恶意和暴力不是天生的,而是因为人性受到挤压后的释放”。而《隐秘的角落》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东西放大,做成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因为这正是反思既有家庭关系和社会结构的关键。
界面文娱对话编剧潘依然
改编最难的是解决代入感的问题
界面文娱:原著《坏小孩》是一个全员恶人的故事,你看完原著的感受是怎样的?当时有没有觉得有改编上的困难?《隐秘的角落》对于原著保留的核心是哪些部分?
潘依然:原著提供了简单又充满戏剧性的核心故事:三个小孩无意间拍摄下一起杀人案的故事,对我来说原著是一个黑吃黑的故事。原著里,三个孩子是名副其实的“坏小孩”,人的面目和关系都是赤裸裸的,带着恶意的,阅读起来有一种粗粝凶狠的感觉。我第一次读原著,最直观的感受是,这些人物跟我是有距离的。
改编上最大的难度就是解决代入感的问题。这里头难度最大的是张东升,他是反派,也是第一主人公,即使他杀了人,也得唤起观众对他的感情,同时作为一个戏剧人物,他需要属于自己的人物弧光。
原著在推理小说中比较独特的一点是,犯罪是一目了然的,观众站在全知视点,第一时间认识凶手,了解真相。这个部分我们保留了,因为我们不想花力道去雕琢犯罪,我们想要呈现的是犯罪背面的路径。另外,张东升和孩子们是原著的主线,孩子们用视频主动勒索张东升,其中那些以弱制强的情节是阅读快感的来源。孩子们面对杀人犯,这是一组充满戏剧性的关系,很吸引人,这组人物关系我们也保留了。同样为了解决代入感的问题,我们调整了双方的动机。
界面文娱:你是什么时候加入的编剧团队?主要负责哪一部分编剧工作?
潘依然:我是2018年8月收到的小说,但是当时我在写其他剧本,后来又去生小孩了,直到2019年初才正式进入项目。参与过程中主要拓展了家庭作为主类型的分量,明确了人物,后续生发出了第五集《妈妈》、第六集《苍蝇》这样游离于主事件之外,更侧重去探索人物内心路径的部分。
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因为偏离主事件往往要冒着失去观众的风险,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做权衡,我觉得这个过程中制片人卢静的坚定的类型把控起到了关键作用,支持我们能继续走下去。让我们朝着一个方向不断勾勒出项目的轮廓,导演辛爽也越来越精确的总结出这个故事的样貌,就是“用案件这把手术刀切开两个家庭”,家庭的内部肌理比手术刀本身更重要。
图片来源:演员刘琳微博
方向定下来后,往后就是执行程度的问题了。我大部分时间跟伙伴陈骥一起工作,我们开始把相当大部分的时间分配在人物塑造上,希望《隐秘》能给人一种立体的感觉,这种立体是基于一种群像感。这么说可能挺抽象的,但是看过《隐秘》的话,可能感受比较具体,就是每个角色都有多个面相,能引发几种情绪,人物关系也是变化的。
界面文娱:《隐秘的角落》剧本监制是曾参与过《纸牌屋》的Joe Cacaci,他按照美剧的节奏铺垫了基本的叙事结构和框架,他的工作给你带来哪些帮助?
潘依然:我的工作和卡卡西老师的工作没有交集。我拿到的就是制片方发给我那个12集的分集大纲。具体来说,在情节上他贡献了第八集里王立这个人物,这是原著小说没有的。另外,以单集的序和结尾举例,第一集开头的张东升杀人,结尾的孩子们从照相机来看到杀人现场的视频,第二集结尾的朱晶晶的坠楼,第三集结尾的张东升跟孩子们的相遇,第四集的开头张东升发现警告信,这五个情节点也是来自这份分集大纲。
这份分集大纲对我最大的价值是授之以渔,他给了我们一种结构上的启示,从以往比较线性的思考方式,调整到以集为单位的,块状的思考方式。其实这个跟导演的初衷是有呼应的,他的导演阐述里就提到过“单集故事自有核心但是主题笃实”这样的要求。
慢慢地,《隐秘》在工作中形成一套规定动作,比如每一集有独立主题,开头会有一个序,结尾会有一个钩子,然后慢慢的我们又给自己提出了新的要求,希望每一集的序都可以提供不同的感觉,视听形态上有闪回,有卡通片,有监控录像等,气氛上有王立尸体被冷冻的阴森,也有朱永平王瑶走出灵堂的伤感……规定动作的优势是让头脑风暴更加集中,同时极大地刺激出导演在视听上的多样性。
界面文娱:卡卡西是美剧的编剧,你们在后续创作过程中会有意延续美剧的创作思路吗?
潘依然:其实大部分美剧的思路也是基于三幕剧,那是最传统最古老也最行之有效的剧作法。但是就像刚刚说的情节上的前后打点,美剧在这些方面比我们先做出了一些尝试。他虽然没有跟我直接说过这个事情,但是从他的分集梗概来,我感觉他是用这种固定方式在12集中进行创作,这个方式适合这个剧,并且能帮助我们表达主题,为什么不用呢。
美剧有节奏紧凑的优势,但我作为观众,看国剧的时候还是有那种想在里头看到我们自己生活的期待。结构是技法,但血肉是我们真实的情感。所以像在周春红让朱朝阳喝牛奶的戏,弹幕里出现“我妈就是这样,上一秒还是情绪高点,下一秒就崩溃了”这样的评论,我们看到挺有感触的,大家都是在中国的家庭里头长大的,每个人的生命过程中多多少少都有一些这样的时刻,只是说周春红这个人物把这个时刻浓缩到了极致。
家庭是最熟悉的修罗场
界面文娱:《隐秘的角落》定位于家庭悬疑剧,悬疑犯罪和家庭两个类型的融合在把握上有哪些困难之处?在这两个部分各自进行了哪些前期准备?
潘依然:原著就提供了悬疑犯罪和家庭两个元素,而这两者在影视里本身就是两个经典的类型,这是原著提供给我们的基础。因为家庭是主类型,在改编过程中,我们会把原著里有关犯罪一些比较极端的东西去掉,把家庭放到前台,然后编织匹配的人物关系和细节。
做类型混合的时候,我们尝试让犯罪和家庭之间形成互为因果的关系,贯穿整个12集。但是悬疑犯罪类型更刺激,能吸引人眼球,家庭类型细腻缓慢,我们担心出现一到悬疑犯罪的部分观众就打起精神,但是到了家庭的部分大家就走神,所以
如何将从两个类型发中展出的情节维持在一个量级上是比较难的。我们现在的做法是把悬疑犯罪这个部分的情节烈度往下拉。比如张东升这边,他实施的并不是多么高智商的犯罪,当他遇到王立这种社会人,也是会害怕的,行事上显得手忙脚乱。同时我们把家庭戏的情节烈度往上调,比如王瑶和周春红的厮打,广播室的戏,王瑶贴告示,王立在泳池里虐待朱朝阳等情节,我们想在家庭这个类型寻找其暴力的部分。
但同时我们还试图做了一种以“爱”之名施行的暴力,比如周春红让朱朝阳喝牛奶的戏,这种暴力很常见,常见到我们会忽略,会默默承受。其实家庭才是我们最熟悉的修罗场,我们想用这个部分的内容去反思和探讨家庭关系和社会结构里出现的问题。
界面文娱:家庭关系部分的刻画收到了很多好评,也增加了一些原著中没有的内容,比如周春红和马主任的恋情线,这些部分的创作灵感来自哪里?
潘依然:哪有那么多灵感光顾的时刻,都是反复的讨论和研究。有那个目标,希望每一个人物给观众立体的感觉,所以会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人物,像周春红和马主任的这条线,我们尝试剔除所有她上固化的标签,把周春红还原成一个女人去对待。周春红是有机会开始新生活的,但是她压抑了自己,她掉进了一个要成为坚强单亲母亲的陷阱里,这个东西伤害了朱朝阳,也伤害了她自己,这是这个人物的悲剧性。
界面文娱:你们主创之间分歧最大的部分是什么?
潘依然:大家会从各自的专业角度和岗位出发,有分歧是很正常的,但是我们的大方向是一致的,所以都可以解决。统一思想花了一部分时间,主要是基于大家对人物认知的不同。
为了找到统一的认知,我们做很发散的探讨,以朱永平为例,他跟王瑶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朱朝阳喜欢跟他呆在一起?他到底爱不爱王瑶?……直到这些问题都获得解决,才会开始寻找对应的细节。追剧的时候,我一直在感慨演员的神奇,剧本里给出的人物他们只要抓住了,就会加倍的回馈出来。
我记得当时制片人和导演去找张颂文[微博]老师,他很快就表示愿意来出演朱永平,虽然知道朱永平戏分也并没有那么多,但是他很喜欢里面父亲和儿子相处的感觉。在剧里面,就是朱永平带着朱朝阳去游泳的时刻,父子俩喝着冷饮,那么快乐。这个过程中我们回想起一些自己跟家人相处的瞬间,回想起那些真实体验过的快乐,我们想把这种快乐放到里面去。张颂文老师抓住这一点,用他的方式加倍释放出来。我们看着那些片段,感觉那像是一个魔法。
界面文娱:你和导演之间分歧最大的是什么地方?
潘依然:主要还是集中在对人物的认知上。比如张东升发现了空白储存卡之后,内心很崩溃,开始有报复的行为。因为我们想把他塑造成一个普通人,所以一度让他的报复行为呈现出一种手忙脚乱的感觉,但是导演觉得这种感觉让张东升显得愚蠢,会影响后续犯罪的冲击力。所以我们就调整慌乱的程度,让这些动作里既能包含普通人的感觉,又能体现张东升的人物特性。
界面文娱:看到秦昊在采访中说一开始看到剧本时提出了很多细节上的质疑,主要是哪些细节?你们后来做了哪些改变?
潘依然:秦昊老师大部分的疑问都集中在张东升这个人物上,到底是什么心理诉求让张东升做完这些恶行,他到底要的是什么。我们一直在找,中间走了一些弯路,一度自认为找到了,跟秦昊老师开会,他提了两个问题。一个是张东升到底爱不爱徐静。我们的回答是爱。然后他问爱为什么要杀她,他为什么不去杀丁锐(徐静的情人)。这把我们问懵了。我觉得秦昊老师当时很敏锐地捕捉到张东升这个人物的断层,所以我们就又回去深入研究张东升。
后来我们在张东升身上找到了孤独这个点,他渴望在情感上跟人建立联结,他一个人来宁州,家乡的人际关系完全归零,徐静一家就是他的全部。但是当婚姻破裂后,张东升无法面对这个现实,他甚至用一种非常卑微的方式去维护这个关系,因为害怕面对这些联结的崩盘。其实他不爱徐静,他只是不能接受失去,也正是因为这种心理诉求,所以当普普对他表示善意的时候,才会打动他。
界面文娱:原著中张东升杀人是提前谋划了一年,在剧中则是临时起意,这样的改编是出于何种考虑?
潘依然:其实这也是一个代入感的问题。提前谋划一年的人,和一个临时起意的人,我觉得前者离普通人比较远。如何给张东升的第一次犯罪定性,我们讨论了很久,最后一致认为将岳父岳母推下山是一次激情杀人,半山腰的谈话是触发点。张东升带着示好的心情面对岳父岳母,没想到岳父岳母心里早就没有他了,早就做了决定,甚至做了安置他的打算,他受了刺激,临时起了杀意。他会觉得说,就是他推下去之后他会觉得说那徐静应该能够回来了,但是徐静又说出了一句非常非常伤人的话,那句话就是说我不爱你了。在破碎的婚姻里,这句话也许就是真相,但是说出来还是很无情的。
界面文娱:剧中朱朝阳有比较复杂的心理变化,作为编剧是从哪些方面去找到了他心理变化的缘由?
潘依然:塑造朱朝阳这个人物时,我们调动了一些自身的生活体验,来自离异家庭朋友的生活细节,也研究了一些比较轰动的新闻事件,发现原生家庭对人格的影响非常大,恰好家庭也是《隐秘》的主类型,所以我们就着手从原生家庭这个角度来切入。
我们会先发散的讨论一些问题,比如朱朝阳到对是更喜欢爸爸还是更喜欢妈妈;妈妈一直辛苦的抚养他,为什么他内心反而更喜欢跟爸爸呆在一起;到底他的爸爸妈妈是怎么离婚的……这些问题不一定能转化成情节,但是可以帮助我们勾勒朱朝阳的心理轮廓。
另外朱朝阳的欲望也是他的心理变化的一个重要支点,他渴望真实的爱,但是在家庭里从未得到过。直到朱晶晶坠楼,他一度得到了朱永平的爱,紧紧抓住,但是现实还是打击他,他发现朱永平的爱也很脆弱,这对一个孩子来说非常残忍。
界面文娱:相比于原著,《隐秘的角落》还增加了老陈、王立这两个主要角色,这两个角色的作用和价值是什么?
潘依然:老陈兼具警察和家长这两个身份,退休后更倾向于家长,他是能在两个类型里兼容的人物。另外,我们希望朱朝阳和严良这两个孩子能形成对照,他们的性格是硬币的正反面,他们的背后也各自都有两个男人,一个是血缘上的父亲,一个是意义上的长辈。所以我们早早让老陈退休,去做监护人,这样他的长辈的属性会更清晰。
王立出现在第八集。张东升和孩子们的关系是故事的主线,他们的集结在第三集,然后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对立后,这个关系需要一些变化,王立代表了一种破坏性的力量,足够打破这个平衡。
另一方面,张东升也通过跟王立的冲突,体现出人性里善的部分。有观众说这个故事是在谈恶,但我们其实也在谈善,因为这才是真实的。
界面文娱:三个孩子在船上看月亮的一段令人印象深刻,导演在采访中提到了“浪漫现实主义”,在编剧过程中你们有设定这样的方向吗?
潘依然:这场戏是导演构思出来的,那是超越剧情的东西,很有味道,当时他提的时候大家都被击中了。创作中我们并没特地去总结出一个词,但是我觉得讨论中每一个让人激动的时刻,其实都会在大家的记忆里留下痕迹,然后我们也会在后续的情节中试图重现这种感觉。后面我看到成片,小白船飞翔跟徐静的死亡这两场戏的转场更是加分。
界面文娱:剧中有《三只小鸡》这样的隐喻,也有很多背景台词和人物的心情能形成某种映照,这种对细节的高要求是从一开始就定下的吗?当时有没有担心这些东西略有些晦涩,观众会理解不了?
潘依然:是的,我们会有意识往这个方向靠。《三只小鸡》在剧本里就有,我们把它做成了第十集的序。原型来自伊索寓言,叫《猫和鸡》,呈现出来后猫变成了狐狸,更准确了。因为第十集叫《张叔叔》,最大的戏剧性就张东升和三个孩子关系的转变,这个序算是这一集的提炼。
这个过程中我们其实一直沉浸在细节的趣味里,从我们的角度来讲,我们只能做到不放无关的细节,然后我们把这些东西放进去,欢迎大家来发现。
界面文娱:平台给过剧本意见吗?
潘依然:我们每一集差不多都有六七版修改。平台有过张东升的戏份是不是太少的担心,毕竟三个孩子是主角,怕孩子们抓不住观众,但是我们对孩子的戏有信心,另外辐射出其他人物,花笔墨去勾勒他们的心理路径也是我们的兴奋点。制片人卢静会去权衡这些事,她的意志力让我们没有偏离跑道。
界面文娱:导演在之前的采访中说他觉得这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你是如何理解这个故事的?
潘依然:如果非要总结一个词,对我来说,是羁绊。这也是我这个阶段对家庭的理解,作为家人相互理解,给予支持,同时又相互束缚,缠住手脚。但我们依旧是彼此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