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五月初夏的傍晚,太阳慢慢收敛白日的锋芒,衬着近边的新树,远处的黛山,膏润而鲜亮;在四周逐渐热闹的蛙声中,依着山头,一点一点地落下。
昨夜睡前,妈妈把新摘的茉莉花苞用纸巾包着,放在我的床头。夜里一阵忽浓忽淡的香味在房里萦绕,扰人的蚊子亦不见了踪影,真是一夜好眠。早晨醒来,床头柜上的茉莉花全都绽开了。望着娇嫩雪白的花瓣,眼前的情景我竟觉得那么熟悉。仔细思忖,我才记起,刚毕业参加工作那会儿,我的工作地点在偏远的山区,家里开车送我去新单位的情形。在离开的时候,妈妈把在路边采的一朵小拇指大小的红花,放在我宿舍的桌上。我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不自觉地感到某种失落。那朵小红花竟被我保存了数月之久。
妈妈喜欢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还经常跟我说起她小时候跟着外婆采摘茉莉花的趣事。茉莉花在温暖湿润的家乡很是常见。花株矮小不起眼,小白花也总是被浓密的绿叶所掩盖。只是趁着盛夏的晚风,香气时而清挹入肺,时而淡雅无声,才会让人认真注意它的存在。其实,有些低调温柔的花,惟有细品,方能察觉它的美。这就像妈妈给予我的爱。
小时候我体弱多病,不仅容易受惊,还经常发高烧、感冒。读小学三年级时,我得了胃病。那时的胃,特别敏感,常常犯痛,很多东西都吃不下。曾经有一段时间,每逢周六,妈妈一大早就把我喊醒,带着我往医院赶。所幸,医生开的胃药与我之前喝的补肺汤相比,只是种类多了些,味道还可以接受。不过我妈觉得“药补还是不如食补”。她陆陆续续地从各种渠道收集到一些养胃药膳食谱,并如法炮制给我吃。而且妈妈不知道从何处听来的说法——做药膳的过程中,只能是药材、食材与清水,不能放任何调料,否则会影响药效。因此,这其中最著名的一道当属黄芪炖兔肉。肚里塞满黄芪的兔子泡在一大缸黄澄澄的油汤里,冒着腾腾的热气。妈妈用勺子搅了几下浮在上面厚重的油花,盛了半碗,亲自喂给我喝。黄芪独有的中药味混着兔肉的腥味儿,拼命地往我鼻子里钻,呛得我作呕。“再喝两口,我们就不喝了,好吗?”妈妈叹了口气,劝我再喝几口。我眼角挂着泪,边摇头边捂着肚子说喝了胃变得更疼了。
那时的我,年纪太小,还看不见妈妈眼底的那抹落寞。之后,茶油线面出现了。
“索面软软的,吃了容易消化,对胃很好。”每次我一对吃线面不耐烦,妈妈就这样对我说。柔软、没有嚼劲的线面,是我小时候最不喜欢的面食。而且线面绝不能放久了吃。一旦超过十五分钟,面就开始糊成一团。在那时我的印象里,容易烂糊的线面远没有吃起来口感丰富的泡面来得好吃。当然,妈妈为了让我能习惯吃线面,也琢磨出了线面的料理方法。
一结线面下入滚沸的清水锅,用筷箸迅速拨搅,洁白的细丝如芭蕾舞女的裙摆般在热汤里散开。盖上锅盖,约莫煮一二分钟。揭开盖,白气蒸腾,然后迅速捞起、盛碗。将在另一口热锅里逼出香味的山茶油,往面上一倒,“滋”地一声响。这时,加入用老酒熬炖的鸡肉,再辅以荷包蛋、香菇。浸润着澄黄茶油的线面,“吸溜”一下,顺滑入喉;汲取鸡汤精华的香菇,轻咬一口,鸡肉的鲜味就在嘴里散开,相当可口。每每傍晚放学回家,妈妈总会给我做上这样一碗茶油线面。这一直持续直到毕业工作,我的胃早已好了八九分,但在家里还仍有吃线面的习惯。
后来,上了大学,学中文专业的我对中国汉语言文字文化有了更深的了解。我才知道,妈妈口中常说的“索面”,竟有这么深的意味。在保留了大量上古音韵和词汇的福州方言里,“索面”是福州的地方叫法。在《说文解字》中,索,绳也。“索”的篆文结构就像是两只手搓着绳子,本意亦是如此,正如“拔索面”的过程。技艺娴熟的师傅将一团发酵好的白面团,借助特制的木筷,抻拉成数米长的白细丝。一团平平无奇的白面,竟能像变“魔法”一样,变成无数道绵长的细丝,实在令人惊叹。其实,妈妈何尝不是一个普通人呢?小时候,我看到她跟爸爸吵架,看到妈妈眼睛红红的,那时心里还在想原来妈妈也会哭。我再长大一点,每逢妈妈生日和母亲节的时候,只要贴在她的耳边对她说一声节日快乐,妈妈都会开心大笑,然后兴奋一整天,给我做各种好吃的菜。高考结束,我妈带我去寺庙烧香,说是还很多年前许下的愿。那时我才知道,因为我身体很差的缘故,妈妈不仅常带我去医院,私下还和奶奶一起去庙里许愿。
在我成长的岁月里,妈妈对我的关爱与呵护,这其中的一点一滴,如茉莉花,如黄芪炖兔肉,如茶油线面,都将变成无形的线,带着妈妈对我的牵挂,牢牢地系在我的心上,不论我日后飞向何处。
爱是平淡,爱是真切;然后,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