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准妈妈两次失去孩子的故事。
2018 年 6 月,怀孕三个多月的何方通过检查,被告知孩子存在畸形的可能。在经历过一系列思想斗争和家庭会议后,她放弃了这个孩子,选择了引产。
两年后的 7 月,何方检查出怀孕,但只是欣喜了几天,却被告知生化妊娠。在同样的日期两度失去孩子,这样的巧合勾起了何方的回忆。
她才意识到,在身边所有人向前看的时候,她心里的某一部分,连同第一个孩子一起,都被留在了过去。她从来没有真正的康复。她一遍遍责难自己不该放弃第一个孩子。
但回看这段往事,并不是单纯的「要与不要」,也不是一个选择权与生命权较量的过程,很多时候,这是一个多种因素相互角力的过程。当一个人出于保全自我的人生不得已拒绝另一个生命,这样的责难与苦痛,也不该由她自己独自承担。
今年初,关于明星代孕弃养和未婚生子受到网民的热议。看到话题中心的三个孩子,不管 TA 们的出生经历了怎样的波折,长大后可能面对怎样的议论,我还是为 TA 们感到庆幸 —— 他们都健康平安地来到了这个世界。
我是一个两度失去孩子的母亲。
2020 年 7 月 1 日,我失去了人生中的第二个宝宝,生化流产。就在几天前,我才刚刚检测出怀孕,还曾为此万般喜悦。但很快我就被告知,生化妊娠 ,提示受精卵着床失败。
2018 年 7 月 1 日,我失去了第一个宝宝,中期引产。
两度失去孩子竟在同一个日期,这样的巧合,勾起了我的回忆,也加重了我的悲痛。当回忆涌来,我的周身被浓稠的窒息感包裹着,一切恍如昨日。
1
2018 年 6 月 27 日,入院引产的前一晚,躺在家里的床上,我感受到小腹处似有一连串的小泡来来去去。
这个时候我怀孕三个多月,这样的感受之前从未有过。我总觉得,是不是孩子意识到了什么,要与我告别。
就在一个多月之前,我还沉浸在迎接孩子的喜悦中。
那年的 4 月末,我意外查出了怀孕。这对和当时的男友、现在的丈夫而言,既是惊喜,但也是意外。这意味着我们原定十月的婚期,要提前了。
我原本也没有什么太多「要做妈妈」的概念,一直到第一次做 B 超时,宝宝「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撞进我的心坎,,我才真正意识到「我要做妈妈了」。
作者的检查报告,结果显示「早孕」
图源:作者供图
我开始无意识地抚着小腹,跟宝宝聊天,说阳光透过树叶的时候,那些鲜嫩的叶子比昨天更绿了。人间四月,满目生机。
怀孕初期和末期是孕检最为密集和繁琐的时候,常有半个月一次的检查,我也不例外。
但看着跑上跑下、跑前跑后的孕爸,满满当当的呵护扑面而来,我沉浸在幸福的孕妈身份中无法自拔。以至于有一次我一个人去孕检,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完全摸不着头脑,幸福地晕头转向。
5 月份,我和孕爸紧锣密鼓地筹划婚礼,左挑右选定了唯美的草坪婚礼,辛苦奔波拍了漂亮的婚纱照,只待安全度过不稳定的「头三个月」,就可以放心大胆地进入孕中期,迎来奉子成婚的双喜临门。
我的怀相很好,吃得好,睡得香,各项数据非常正常,完全没有妊娠反应,宝宝在一天天健康地长大,我也在无忧无虑中增重。
可是,厄运总是像地震一样突如其来。
2
6 月上旬,经历了两次憋尿 B 超的痛苦后,不需憋尿的 NT 终于来到啦!
带着无比爽利的心情走进 B 超室的我,绝没有想到同一个我会带着坏消息走出来。
宝宝的心跳依然充满活力,我还没来得及雀跃,就听到大夫的低声嘀咕。内容听不太懂,可情绪却分明能感受到。
我心里咯噔一下。几乎是颤抖着声音问:「有什么问题吗?」
「嗯,有点问题。」她并没有给我明确的答复,而是要求再做一次经阴 B 超。我的心仿佛突然掉落谷底,有一种失重的空落落。
「胎儿脐膨出」——结果是这样的。
「胎儿脐膨出」的检查报告
图源:作者供图
「脐膨出是一种先天性腹壁畸形,就是胎儿的腹部发育不全,原本肚皮的位置只是覆盖了一层透明的薄膜,小肠等内脏在这个部位形成突出。脐膨出在胎儿中有一定的概率,有可能是环境因素,也有可能身体原因,无法确定。」大夫如此解释,建议我再过 5 周去做羊水穿刺,看看染色体有没有异常。
担心发生误诊,我们换了一家三甲医院再次检查。
在妇产科 B 超室外的人山人海里焦灼地排完队,我终于提心吊胆地躺在检查床上,带着一线希望,询问结果。
检查的医生不能立刻下诊断,请了专家来会诊,仍是有些含糊,说因为周数太小,不能完全确定,但怀疑是脐膨出。得知我在妇幼保健院检查的结果,他们异口同声,那就应该没错。
我的心再次沉了下来。
回到门诊见了主任医师,我急切地问该怎么办?「没事,生下来可以马上手术。」我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
孕爸进了胎儿脐膨出的群,想要寻求一些咨询。群友里,有的人选择继续妊娠,待足月剖腹产后马上给宝宝进行手术,预后良好,给了我一些信心。
可是,也有的宝宝在手术后出现其他后遗症,比如巨舌症或消化道闭锁、心脏问题等其他畸形,需要继续治疗;有的人选择继续妊娠,宝宝却没了胎心,或者检测发现染色体畸形,只能大着肚子引产,经历开十指的痛,生下没了生命的孩子;也有人放弃了脐膨出的胎儿,再次怀孕生了健康的宝宝……
我们应该怎么办?
医生们很好也很专业,但没有人能告诉你「应该怎么办」,现实只是摊开在我们面前。
3
我打电话给家人求助,他们听说了,劝我放弃。在他们的概念里,有一个发育不健全的孩子将可能给全家带来痛苦。
一个亲戚家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被确诊为脑瘫,孩子的家长痛苦伤心,还要竭尽所能寻求治疗。
如今,两岁多的宝宝仍然肢体不协调、语言能力差,生活不能自理,家人必须时刻陪护在身边,预防各种意外和感染。
家人实在不忍心我将来也过这样痛苦煎熬的日子,劝我趁怀孕时间不长,早做决断。等月份大了,对身体的伤害也大。
是啊。怀胎十月,这才起了个头。
如果继续妊娠,选择 18 周做羊水穿刺,就意味着,我将满心忧虑地度过接下来的日子,包括我最期待的婚礼。
但这没有结束,检查出染色体异常,就要终止妊娠;检测没问题,每天还是会提心吊胆,宝宝会不会发展成为巨型脐膨出?膨出的内脏会不会脱出?会不会感染?我没有办法开心孕育,会不会给宝宝造成不好的影响?出生后立刻手术能不能成功?有没有后遗症?会不会有其他部位的畸形……
我快要发疯了。
万难的决断。我真希望,这时候谁能给我一颗定心丸,肯定确定地告诉我,这孩子会没事的!给我坚持下去的信心!可是,谁都不敢也不能给我这样的保证。
在不要和要的较量中,可以预见的是我的长期焦虑、担忧;宝宝手术的痛楚和风险,以及我不能在他出生第一时间给予陪伴和安全感的愧疚,而我最期望的康复却是不可预见的。
焦虑、失眠、担心、恐惧击中了我,那个满怀期待、开开心心的孕妈早已不见,只有一个不知所措的我。
我做出了决断——长痛不如短痛。
入院前写下的日记
图源:作者供图
我选择了放弃这个孩子,放弃这个让我第一次体会孕育的孩子,放弃这些可预见的漫长的痛苦。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我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生机,颓然绝望。
时至今日,想起这个孩子,我依然心如刀绞,痛苦不已。我以为曾经选择的是短痛,时间证明,我错了。
我们都留在了那个时刻。
4
孕爸与他的家人似乎也达成了某种一致,但不善言辞的他没有说太多,我能看出他的伤心,但我们同时选择了放弃。
入院的那一天,孕爸轻抚着我的小腹跟宝宝告别,动情处落下泪来。
6 月 28 日,办理入院,产前检查,终止妊娠。
妇产科床位紧张,好不容易托朋友找到一个床位,是个六人间。帘子一拉,把床圈起来,努力要将每个人的隐秘遮掩在内,可依旧挡不住弥散在房间里或紧张或苦恼的情绪。
我翻来覆去看着米非司酮片说明书上的每一个字,再目不转睛看着几粒小小的白白的药片,它们将夺走我腹中小小的生命。
我长久地沉默着,真希望时间就静止在这一刻。
我终于还是吃下了药,坐在床上吞声饮泣……
第二天,继续服药。我后悔了,我不想放弃他了。可是,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只得继续服药。
第三天,痛苦万分的产前折磨。
清晨醒来,服下了米索前列醇片。这就是我入院的目的——引产。服药让我的子宫以为瓜熟蒂落的时候到了,要分娩了。
服用引产药物
图源:站酷海洛
就要提前感受生产的全过程,我开始紧张了。左等右等,肚子迟迟没有动静。
旁边的床位上,待产妈妈换了一个又一个,刚收拾妥当就进产房,顺利生产完又搬去母婴房。眼看她们一个接一个顺利生产,家属满面喜色地收拾东西搬走,我开始焦躁不安。
直到医护人员都下班了,我的肚子仍然没有任何反应。经过检查,口服米索没有效果,再次开药,直接放入了子宫。
半夜,小腹的阵痛把我从睡梦中拉回现实。疼一阵缓一阵,一直持续着,宫缩开始了。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男友在床边沉沉安眠。痛得厉害时,溢出唇齿的呻吟依旧不能把他唤醒,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在痛?!
7 月 1 日,我失去了这个孩子,用分娩的方式。
疼时翻来覆去,缓时迷迷糊糊,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想如厕的感觉,我立刻翻身下床,疾步跨进了卫生间。
我感到了宫颈的挤压,一个圆圆的小脑袋滑出了我的身体,紧接着是他小小的身体。我们见面了,一瞬的狂喜,变成了闷痛,眼泪涌上来模糊了双眼。
他曾经是一个生命,我曾经是一个妈妈。
待娩出胎盘,约摸是清晨 6:30。至此,我经历了整个生产的过程,却不是以母亲的身份。
「是个男孩儿……腿长手长,长得也好看……这么小的人儿,五官都能看得清了……肚子上有个包……别哭了,对眼睛不好……以后还能要……」观察完已经死去的孩子,亲属跟我分享着他们的惊叹,我只有一味的伤心。
临床又来了一位待产的妈妈,听着他们讨论为分娩准备的各种妈妈用品和宝宝用品,我心酸难忍;待听到他们自带的胎心监测仪传来宝宝「扑通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时,我嚎啕大哭。
我就像一个机器人,麻木地躺在床上,配合着医生的检查、治疗,只是控制不住眼泪。
很快,医务人员把他带走了。我的腹中空了一块,心里也一样。
5
本以为把孩子生下来,事情就结束了。
可产后 B 超显示胎盘残留,我还需要接受手术,清除残留的胎盘。根据安排,清宫术在明天等着我。
产后的 B 超检查报告
图源:作者供图
在经历了身心俱伤的分娩之后,我涨奶了,可它注定没有用武之地了。而此时距离清晨的分娩,仅仅过去了半天。
医生一度震惊,「你才怀孕三个月,怎么可能涨奶?」
7 月 2 日下午两点,我一个人精神清醒地步行进入了手术室。
走进手术室,护士指引我脱掉裤子,躺在产床上,然后双腿分开跨在床尾的支架上。就这样,我全身上下仅着一件单薄的病号服上衣,下身裸露,躺在手术室门口的产床上,忐忑地等待主治医生来给我进行清宫手术。
医护人员撸起我的胳膊,开始扎针,「先打止痛。」
这是我有生以来打的最快的吊瓶,一袋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输液的胳膊顿时一片冰凉,一袋输完再迅速换上另外一袋,我的头脑跟着这片凉意变得更加清醒了。
「晕不晕?」医生一边问一边开始了动作。
「不晕。」我一边回答一边感受。我能够感受到下体被器械撑开,但却失去了知觉,似乎这个部位的指挥权已经不属于我。
「疼不疼?」医生一边把器械伸进我的子宫一边问。
「不疼。」我刚中气十足地答完这句话,庆幸止痛果然立竿见影的时候,一阵剧痛袭来,我立刻瘫软,气若游丝,就连说一个「痛」字都做不到了。
残留的胎盘被成功清除了,大夫起身离开了。
6
疼痛的感觉渐渐消失了,我恢复了言语的能力,可仍然全身瘫软,没有丝毫气力,脑袋动一下就天旋地转——我被困在了产床上,动弹不得,活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我静止在门口这张床上,听着手术室另一张床上的忙碌嘈杂:「啊!疼啊!疼死了!」「喊什么喊!都二胎了还这样!」「我不想生了!快给我打麻醉啊!」「你宫口全开了,不能打了。使劲儿!别喊!」……
我什么都做不了,唯有平静地等待,把聆听生娃现场当做排遣时间的方式。可是,当手术室的门一再打开的时候,我就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
因为我正裸露着身体最隐秘的部位,静止在手术室门口的必经之路上,像一个活体标本,进出的每个人都可以名正言顺地观察和提问——
一位护士开门,见我还半裸着架在产床上,问,「你家属怎么还没来接你?」
我好委屈:「我也不知道啊。」
「带手机了吗?」「没有。」
一位男医生出去前问,「手术做完了?」「嗯,做完了。」得到我的回答,男医生走了。
再一位女医生进来,看一看,问一句「做的什么手术?」又离开了。
手术所需的器械
图源:站酷海洛
我的自尊在这里成了碎片,羞耻感埋没了我,让我无地自容。我多么希望躺在这里的这个人不是我,我多么希望这个身体不是我的啊!
「哇——哇——哇——」一声响过一声的啼哭把我从羞耻感里拉出来。我忘记了眩晕,转头看向医生手里托着的,那个滑溜溜,正有力地挥舞着手脚,张大嘴巴啼哭的小婴儿。一个活生生的宝宝顺利出生了,真好。
宝宝被包好放到母亲枕边的时候,一位护士终于进来把我从「展示台」上解脱下来,她帮我穿上裤子,推开门送上男友推来的轮椅里。
在手术室门口,透过母亲浑浊眼眸里的泪花,我看到了一个刚刚失了半条命的颓废虚弱的自己。
回到病房,母亲就开始给我张罗吃喝。可是,由于药物作用和颈椎受凉,我依然头晕目眩,喝水吐水,吃饭吐饭。对于这种症状,大夫也没有很好的办法。只能让我尽量吃,吃完继续吐。
在我回到病房后不久,临床的孕妈顺利生产,升级成了宝妈,和宝宝一起被家人簇拥着回来了。
伴着婴儿的啼哭呢喃,我的胸胀痛得碰不得;欢声笑语透过布帘放大到我的耳中,我的精神崩溃了。我放声大哭,高声央求,「小点声!让他们小点声!你去让他们小点声!」
痛哭了好久,哭到脑袋发蒙,我陷入了沉静,不吃不喝不睡不语。
一直到晚上十点钟,我仍然无法进食任何食物和水,医务人员只好给我挂盐水,补充电解质和葡萄糖。
伤心、羞耻、疼痛、虚弱、晕眩、呕吐、烦躁、绝望、失眠,持续一整天的身心折磨,我仿佛从地狱穿过。
放弃这个孩子,加诸在我身体上的疼痛只持续了 5 天,而心上的悲痛却一直无法愈合。
7
整个 7 月,我沉浸在失子的巨大悲痛里,以泪洗面,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待嫁的新娘。
母亲一心一意,照顾我坐小月子;老公愁眉苦脸,躲进书房不出来;朋友避而不谈,劝我做点别的事情;婆婆在老家忙着筹备婚礼……
也许是坚信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两年来,所有人对这件事都闭口不提,好像它从没发生过,把逃避当成关心,把忘记当成治愈。
可是,不提就真的代表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吗?
2020 年 7 月 1 日,我失去了第二个孩子。喜悦来得很短暂,检查结果不是很理想,「特异总 β 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数值很低,不过两三天,我便被告知生化妊娠了。
从来没提起过第一个孩子的婆婆,在我主动说起第二次流产的时候,满怀感慨地对我说:「第一个孩子不该不要的。」
事实上,我也无数次责问我自己,是不是做决定太仓促太草率了。尤其是失去第二个孩子,也是在 7 月 1 日,这样的宿命感,加重了我对自己的问责。
但身边的所有人都试图回避这些问题,他们努力向前看。
出院以来,只要一听我问起住院的诊疗记录,老公必定立刻跳脚,满脸抵触地强调,「我扔了!你找那个干什么!」
每当我想跟母亲聊一聊,总是开个头,就被制止:「别想了,都过去了。这世上失去孩子的多了去了,凡事得往前看。」
对我而言,虽然已时隔两年多,但把这件事记录下来依然万分煎熬,它无异于亲手给自己的心脏来一场缓慢的凌迟,每个字都是一把刀。
这件事没能成为过去。因为刻意的回避,让这个伤口成了所有人都迈不过去的坎儿。
第一次流产后的朋友圈截图
图源:作者供图
可是我想要迈过这个坎儿。
因为它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喘不过气。所有关于它的记忆都模糊成一团,只有翻看住院记录才能清楚地看见那些场景。
有时只是写下一段话,就要烦躁不安地来回转圈,常常写着写着毫无所觉地泪流满面,心痛到难以忍受的时候,我就只能停笔,强迫自己去干些别的事情才能重新稳定心绪。
我希望下一次想要打开心扉,谈谈这些伤痛的时候,有一个人能够耐心地、安静地坐下来倾听我的心声,设身处地地理解我的苦楚,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陪我大哭一场,跟我一起祝福那个孩子永世不受病痛。
请不要打断,不要劝阻,不要反感,不要转移话题,不要转身离开。
我真的太痛了。
撰文:何方
监制:苏惟楚
封面图来源:站酷海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