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文天祥的诗有一种革命口号似的“鸡血”。他永远斗志昂扬,战天斗地,匪夷所思的勇敢近伪。直到前两天看到文天祥的《除夜》,好像街边的雕塑忽然掉落一滴眼泪——且惊且骇,另有一些奇怪的愧疚。
他写:“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 命随年欲尽,身与世惧忘。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既不正气,也不慷慨,一点都不爱国主义诗人。低回,失落,十分私人化。是穷途末路的人生角落里的一点牢骚:
没有光明的前景,年纪也已经不小了,在流浪的路上又是一年过去。别人都在合家团圆,庆祝一年的丰收,而他呢,孤身一人对着一盏凄清的灯枯坐一夜,那些曾经的团圆美好,甚至已经不会在梦里出现了。小柯在《千秋家国梦》里写过一句——“离乱中,日月依旧”——你身世飘零,可能正逢春江圆月,于是更见人生的凄惨。
他是有过好日子的。文天祥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好,也很有钱。有记载他“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又“自奉甚厚,声伎满前”,很有过一段声色犬马的日子。但此时,他散尽家财充作军费,从前的好日子,都已经成了梦里的事情。
他不知道的是,而后,他被捕;而后,他写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再然后,被杀。可是,好多年后的今天我才发现,《过零丁洋》这诗里,惊魂蚀骨的那句是“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少了惶恐和伶仃,这首诗便是伟光正的样板戏,严丝合缝的高昂激越,如同一块冰冷的铁板,让人敬而远之。陌路风雨,身世穷困,在承担不起的时候仍然选择去承担,才是向死而生的担当。这一生这么短暂匆忙,也不开心。可是,“为生民立命,为天下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他们的人生准则。与文天祥同时的谢坊得更直接的讲过一句,“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南宋末年出了很多硬骨头的人,几乎是中国历史上讲“是非”的巅峰,所以历来说“崖山以后无中国”,也许没有的,是那个黑白分明,相信“忠贞节义”的中国。
反正我们的时代,全是“不相信”。不信不计回报的付出,不信没有利益算计的热血,不信力挽狂澜的决心。在这个时代,只有在一个行为的动机后面搜索出“名利”,一颗满是怀疑的心才能安定下来。要不然,总觉得是自己不够聪明,没有堪破伪装的面具。不相信和不可信互为因果,人人自危,不愿不敢也不能付出真心和诚恳,更谈不上信仰和忠诚。
所以看见有人心里明白失去良多,却依然九死无悔的时候,像当头棒喝,无地自容。现在我们讲起他们来,大概觉得“愚忠”。我实在不喜欢“愚忠”这两个字,带着一张精于算计的聪明脸。付出和回报在天平两端,除了买卖之外,更是一种责任。有人虽然艰辛,却无怨尤。于是想起范仲淹《边事帖》里的两句话:“此间边事,宿夜劳苦”——那时我第一次看见他的字,清劲端秀,庄严清澈,是极认真正派的样子,我想以前那些说一不二可以依靠的君子大概就是这样。
边事帖故宫的武英殿有历代名书画的轮展,花鸟虫鱼常见,生老病死,佛偈道经常见,私人的感慨甚至也不少。可是真的,只有范仲淹这一帖写戍边。似乎别人都是常服,只有他穿着工作服,是端庄,也是严正。
那时候范仲淹在陕西招讨使任上,构筑防御西夏的边防工事。他用“屯田久守”的战略,在边关奖励农耕,做着打持久战的准备。在这封给正在自己的家乡苏州做官的友人富严的信里,对于戍边的劳苦,范仲淹只有这八个字。而后,他说,一切都好起来了。他也没有说自己如何想念家乡,只说,我的乡亲都蒙您的庇护,真是幸运。
黄庭坚讲范仲淹的书法,落笔痛快沉着。再往后的人看见这张帖子,评价不一,可是总要说,范仲淹下笔“端劲秀丽”,恰似这个人。
晋代的书法,往后有很多人学。王羲之端庄的那一面,往后渐渐成了秀丽,成了妍美,成了一种审美样板。或者如王献之,更加放纵,更加潇洒。可是范仲淹也是学王羲之的,也许是性格使然,端庄之外有了劲秀,便像是白杨树,有了不事取悦的风姿。
学王羲之,另学出豪迈的,还有王阳明。不过王阳明这个人,学张旭,学怀素,又谁都没在学。他是个飞扬跳脱又极聪明的人,最不喜欢被框住。十五岁离家出走考察塞外军事,十七岁和道士对谈误了洞房花烛……我却很喜欢他的自由。王阳明的《寓赣州上海日翁手札》也是学王羲之的样子,可是不像学王羲之学得更像的赵孟頫。王阳明没有那么矜持,有一点恰到好处的锋芒。
聪明,自由,倔强有良心。这种人向来没什么好果子吃。正德年间,是大太监刘瑾得势。王阳明自然跟宦官不对付,于是便成了明朝第一个在朝廷之上被扒光衣服打屁股的高官。打到半死,流放贵州龙场去政府招待所当所长。流放不够,还被锦衣卫追杀。贵州偏远,没有书读,便在脑子里背旧书。石洞也住,荆棘丛生的草穴也住。过了两年,建了一个房子,起名“何陋轩”,条件自然也是凑活的很,可是他会说,“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据说王阳明武功不错,可是没有亲眼见过。不过看着他自己写的《何陋轩记》便有点相信了。不见招式,但有潇洒和气势,他说自己“此心光明”,我是信的。
何陋轩记受了一点启蒙时代的影响,现在的人总是用“欲望”作为动力去理解古人的所作所为,美其名曰“新解”。其实,不如承认,脱离了他们的时代,不了解他们承担的责任,一以贯之的追求,我们早就没了能够理解他们的资格。坦率一点说“我不懂”,还留得一点敬畏心。
毕竟,砸烂神像,心中有神的人依然在;心存龌龊的人,也并不会因此更纯洁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