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拉罗汤加上班八个月了,渐渐适应了这边的生活,直到四月初发生一些事情,险些辞了职,可最后并没有辞,因为眼下还没有办法找到更好的去处。我记得那天跟上司说完那番话以后,坐在树底下抱头大哭,要保全自己内心一点值得骄傲的东西真是不太容易。日煎夜熬,到四月中旬总算又是一个人生活了,然而持续不断的新工作让我感到厌烦和疲惫,所以有天收到邮件说要派我去布卡岛出差——要在海上漂半个月,我依然感到解脱似的,海上没有信号,可以清静一阵了。
库克群岛(Cook Islands)总共由15个小岛组成,我所在的拉罗汤加(Rarotonga)是库克首都,位于南纬21°2', 西经 160°16',要去的布卡岛(Pukapuka)岛则位于库克群岛北部,南纬10°53', 西经165°49',没有固定航班,只能租小飞机,往返2万多新币(折合人民币约10万),此外便只能搭乘货运公司的货船,路程1300公里——差不多是长沙到北京的距离,途径帕米斯顿岛(Palmerston)和那萨岛(Nassau),来回1500新币,班期不定,一般一个月一次,但有时是两个月。
货船从来没有准时出发过,这次也是如此,从星期四推到星期六,终于在星期二的下午出发了。出发当天用船上无线电联系上我们公司的渔船,约定一个礼拜后在布卡岛碰头。货船运输之物均为各个小岛的生活物资,如蓄水桶——岛国靠收集雨水作饮用水,木材,几十个冰箱里则是各类冷冻食物。船上做事的人六七个,有斐济人,基里巴斯人,库克本地毛利人,乘客则只有帕米斯顿岛比尔一家四口,他们家的朋友克莱格,新西兰人,一对母女,布卡岛的安,以及我,这些都是后面几天认识的,因为船离开港口不到半个小时我就开始晕船了,只好躺在船舱,从此接受长达两个星期的犹如炼狱般的折磨。
离开拉罗汤加。
我所在的船舱靠船头,有通风口,不过风无法吹到床上,只能靠风扇,和我同舱的是个胖子水手,休息时睡在地上,他个人卫生状况不算好,可以看到脚上结成咖的邋遢,味道重,每次空气里传来这股气味,我都无力招架,隔壁舱的小伙子则喜欢喷香水,浓烈,熏得人猝不及防,为了阻挡这些,我几乎二十四小时用浴巾蒙住头,并时刻涂抹风油精。从星期二下午五点出发,到星期五凌晨才抵达帕米斯顿岛,两晚三天,就那样绝望地躺着,中间去厨房吃过一次早饭,一次中饭,后面就再也吃不下了,厨房怪味太重,而且全是肉类,我非常渴望吃一点蔬菜,幸好包里有几个苹果,我平常从来不吃苹果,觉得太硬,而这次只差籽没吃了,啃得干干净净。想起奶奶说的人饿起来的时候连吃草都是香的。
货船上的乘客。
在大家的叫喊声中,我爬上驾驶室,同大家一起站在外面的过道,暗淡晨光中茫茫大海中现出几座小岛,小孩子们忙着指给我看有灯光的地方是他们所住的主岛,其他几个则无人居住。由于该岛没有港口,货船只能停在泻湖外,靠接驳船接送人员和货物出入,铝制的接驳船,看起来很现代化。自天亮以后,岛上的人忙着卸货,我由比尔的小儿子悉尼带着去他们家里休息。先是洗澡,另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男孩子告诉我地方,又帮我把衣服和浴巾洗好并晾在外面,这男孩子是比尔的另一个儿子,叫耐德,很懂事的样子。这时比尔的大女儿珍娜已经把食物摆在了桌子上,有鹦鹉鱼和蛋糕,炸过的鹦鹉鱼蘸椰汁吃,大概是太饿了,一口气吃一整条,这个吃法在以后几个岛都有遇到,只是我再吃不下了。珍娜不过14岁,作为大姐,她负责家里的起居饮食,父亲比尔负责捉鱼挣钱,母亲只会日日夜夜坐在房间看电视剧。珍娜看我虚弱的样子,总是称呼我志气公主,我的英文名字念起来像志气。吃饱以后,悉尼陪我绕岛走了一圈,地方小,十分钟能走完。
晨光中的帕米斯顿岛。
油炸鹦鹉鱼。
货卸了一天,到傍晚又该上船了。之前看比尔一家睡在驾驶室地上,很大的风,想必要比船舱舒服,所以这次我也睡在那里,可是哪里知道这天风浪很大,颠得我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吐完以后,仍然找不到任何合适的姿势让自己平静下去,最后没得办法,只好狠心回到底下船舱,头痛得不知如何是好,我难受得叫了出来。不知怎样睡了过去,又不知何时醒来,反反复复,从浴巾里钻出来看通风口的光,亮了几次,暗了几次,以为已经熬到了星期日,一问,却还在星期六,这样又熬一天一夜,于星期日下午到了那萨。那萨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岛,总共70多个居民,他们讲毛利语,英文是第二语言,所以跟小孩子打招呼几乎都只是怔怔望着。岛上到处是苍蝇,抖也抖不走,让人烦闷。安在她婶婶家吃饭,非常简陋的茅草房,地上还是沙石,一张架空平板铺一层塑料布,几个小孩子坐在上面,想必是一家人的床了。见我吃不下东西,安的婶婶敲了个椰子给我喝,这也成了接下来好几天我的唯一食物来源。
卸货现场。
那萨的货物比较少,坐立不安等待的时间不算太长,当天黄昏我们又上船了,下铺胖子做手势告诉我明天就能到,让我负担稍轻一些。第二天下午在船上迎着熠熠日光远远看见布卡岛,这时海面平静得像一副油画,天上两道彩虹,偶有飞鱼跃出水面滑行,一只大的海鸟盘旋,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好像走了很远,又仿佛一直停在原地。几个小时候后,货船停下,再次上接驳船,布卡岛泻湖十分宽阔,不到膝盖深的水,几个人站在泻湖边缘甩钓,随船行进,角度不停变化,颇有电影里长镜头的意味。上岸后,安放置好行李,载我去她父亲家住下,她父亲是布卡岛市长,当天晚上我们便谈好了工作,看来布卡岛民众生性乐观友好这话不假。
海上彩虹,海面为数不多的平静片刻。
熠熠日光中的布卡岛。
作物方面,布卡岛和其他岛一样,仅种植芋头,其它食物依赖椰子和鱼类。因为地处偏远,做法古朴,和广东沿海一带渔民的食物烹饪方式接近,主要为油炸和水煮,但我们吃的时候至少会配大蒜和酱油,另外煮过的清汤中加一点青菜,尽量保持食物本真味道,即便我是重口味的湖南人,依然觉得好吃,而岛民们煮过的芋头,质地硬,我吃一块要费很大力气,肉类则是完全无法消受。地方偏远,物资匮乏,所以这两天并没有过多留恋当地美景,一门心思想着回拉罗汤加做湖南菜。
岛上只有2G网络,手机上网基本处于瘫痪状态,仅电信局门口才有热点,我在那里上过几次网,旁边一户人家的小男孩盯着我看,他会说一点英文,看过中国电影,知道轻功,他对我说最高,我说这是日语呢,好几个岛民们见到我都说最高,应当是受以前日本船员的影响。我问其他问题,他都是笑,想必是没听懂,于是我继续上网,他呢,也不走,搞得我有些不好意思,这时他说他姐姐喊我去家里坐一会。我随他走过去,也是一个茅草棚,十分简陋,也不晓得哪个是她的姐姐,一个煮饭,一个带小孩,问她们父母在家不在家,也不回应,我尴尬地站一会只好走了。
走的那天,拉多送了一艘独木舟给我,他说这手艺是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让我不要卖了,我说不会卖的,以后等有了自己的房子,我会摆在客厅,他听了笑一笑。安编了栀子花花环给我戴上,送给我两个圆滚滚的扫把,透明胶带缠好,上面写了我的名字。在码头,大人们坐在一起,有起头的人念祷告词,之后一齐唱歌,小孩子们在岸上追逐,有的扎进泻湖游泳,上了接驳船,大家忽然齐声大喊志气志气志气,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一问,才知道是在鼓气,难怪之前他们听到我名字都笑。
回程乘客较多,有两个老人家,七十多岁了,一个有心脏病,一个有肺病,去拉罗汤加看医生。头一天我心疼两位老人家要吃这么多的苦,后来发现他们能吃能喝能睡,胖的那个还能叫,说话底气十足,瘦的那个为人谦逊,知道我在受罪,看我从浴巾里探出头,轻轻问一句还好吗,又或者告诉我大概多久能靠岸,让我撑住。回来因为货物较少,大家都睡在甲板,味道稍微好些,而且不闷了,但先后经历了下雨以及比去程更久更厉害的颠簸,折磨程度相当,我觉得自己像个难民。
第二天船又停到了那萨,我原本不想下船,可是前一夜的雨打湿了床垫,这装货又不知要多久,最终还是决定上岸了。岛民们合力做了一餐丰盛的午餐给过路的乘客,而我只剥了两根香蕉。之后一个一个发言,说的毛利语,问旁边的人才知道是在谈本次旅途的体会以及感谢那萨人民的热情之类的话,等他们说完,没想到把我也推了上去,凭良心讲,岛民们倾尽全力照顾这过路的人,应当可以说出许多感激的话,然而我实在状态太差,而且心系拉罗,草草说两句收场了,我心里有愧疚感,觉得枉费了他们的好意。有个大姐对我说,我们这里日子很单调,每天见来见去都是相同的人,船来的这天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可以知道外面的消息,看看新面孔。听起来十分苦闷对不对?但万幸的是所有库克群岛居民持新西兰护照,年轻一辈都在新西兰或澳洲工作,这样想来,又为他们好过一些了。
那萨岛。
再次上船后经历了连续两天的大风浪,实话说,从一开始搭货船在茫茫的太平洋飘着我没有考虑过个人安危,生死有命,我还算看得开,但是有天黄昏忽然看见所有人坐起来祈祷,船摇得像在坐过山车,我问旁边的人是不是有风暴来了?我会死在这里吗?问完这两句就哭起来了,照当时的身体状态,翻下去不到一个小时肯定完蛋,即便可以熬久一点,在这茫茫大海,我也肯定等不到救援的人。
三晚三天后,再次登陆帕米斯顿岛,因为当天是星期日,大家不工作,因此在岛上歇息一天再走。我这时已经饿得快站不稳了,下船前让厨师给我四个鸡蛋,几根胡萝卜,并装了一碗米饭,必须要做点能吃的东西了。在布卡岛我们渔船的船长听我好几天不吃饭,把他最后一瓶老干妈让给了我,还给了三包泡面,他们在海上漂了三个多月,所剩物资不多,真是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吃了炒饭,洗过澡,又歇一夜,体力恢复了不少。只是第二天早上,才五点,比尔即让大儿子耐德起来给所有人做早饭,其他几个也被叫起来做祷告。我想起来自己还是小时候读书要每天起那么早,家务活几乎不干,耐德听了笑,说难怪你那么虚弱,你看我每天干活,身体比你好。几个小孩子睡一间房,女孩子和男孩子中间隔一道低墙,上面拉布帘,风吹起来看到那边,一切整整齐齐的,和男孩子这边的混乱截然不同。
再见帕米斯顿。
隔天我们上船,整整五十个小时,终于回到了拉罗汤加,高的山,以及路上行驶的车辆,提醒我回到了现代,回到了二十一世纪。我回到住处,简单收拾一下,躺在平稳的床上,心里很舍不得,害怕这样的日子就要到尽头了,后来找同学说话,一直说到夜里三点钟。我在船上想过这同学好几回,大学毕业那年,我找不到合意的工作,她考上了研究生。有天在车站碰到,坐着说了会话。当时很羡慕她,后来我是怎样在现实的洪流中摸爬滚打,这些痛苦的回忆忘得差不多了,而那次对话的情形却一直留在心底,车站来来往往的人,在孤零零又无望的世界里,身边有个可以说话的人,想起来是很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