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当代有哪位文物学家成就最卓著,那他一定是王世襄。如果说现今有谁对老北京的民间游艺了解最全面,那他一定还是王世襄。
如此评价自有实在的依据。世襄先生已出版著作三十余部,文章刊布则在百篇以上。其论著的学术内容已包括了漆器、家具、竹刻、书画、铜佛、匏器等等,而游艺的品类则涵盖着鸽子、蛐蛐、蝈蝈、大鹰、獾狗、摔跤等等。世襄先生不惟著述等身,论到学识之渊博、见解之深宏、观察之细腻、讨论之严遂、描述之精确、文笔之优雅、感情之真挚,当代文物学家也无人能出其右。起码,我的见闻是如此。
说到文物学,不论世襄先生的哪种论著,都有重要的价值,而学术意义最大的,则当推《明式家具研究》和《髹饰录解说》,这两部著作是他倾诚竭力数十年的心血结晶,他的学术风貌也在其中展现无遗。
在中国,文物学是门古老的学问。若从宋代金石学算起,已有了千年历史。入明以后,文物学却总与古董商纠缠不清,单调古旧的手段、陈陈相因的议论、贫乏干瘪的语汇令研究困顿难前,几乎沦落为学界嗤笑的对象。
20世纪40 年代以后,中国文物学终于展现出新气象. 探讨制作、研究材质、参证文献、注重考古成果逐渐成为有识之士的新作为。这新气象的萌生,全因若干前辈的身体力行,而在这不大的学术群体中,世襄先生堪称典范。
通常,文物学家总爱依据时代模糊难辨、来历不甚可靠的器物,臆造出种种莫名其妙的标准,断汉定唐,说真论赝,如此鉴定,年代错乱者不少,指鹿为马者更多。世襄先生截然不同。按说,以他深切的体认和渊博的学识,鉴定家具并非难事,但他却总在推拒,近年则尤甚。道理是以他旧有的积累,对当今的材质与制作已难一一辨清。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前,在世襄先生芳嘉园旧居墙壁上,曾长期粘贴一纸,楷书“奉上级指示,王世襄不得为他人鉴定文物”。
实物是文物学研究的核心,世襄先生当然关心真伪、关心时代,他也深具作出权威鉴定的能力与声望,但他从不轻言,甚至坦言“自己感到特别惭愧的是明式家具的准确断代问题未能很好解决”(《明式家具研究·后记》 ),而明式家具却是他用心苦、认知甚深的文物种类。这种求实的精神实在令人感佩,与那些昏头昏脑主观臆断和为牟取钱财而违心鉴定的各类“专家”相比,真有天渊之别。
最令世襄先生萦系于怀的是文物的科学研究方法。为更准确地解说实物,他下苦功,费大力,拜师求教,调查采访,揣摩分析,对所论列的古代漆木器的技艺、材质,积聚了远远超出前辈学者的深人认识。
为了解漆器,“他恭恭敬敬地师事名漆工多宝臣先生,在两三年内几乎每星期日都去多老先生家,看他操作示范,不厌其详地提问题,写笔记。他还将多老先生请到家中,请求修复残器,在旁帮助操作”(朱家溍《“昂首犹作花,誓结丰硕子”》 )。
为研究家具,他曾长年放弃国庆和春节的休假,在北京与其周边四出寻求,“遇到值得研究或保存的家具,原主同意出售而又是他力所能及的,便买下来。买不到便请求准许拍照。拍不成,则请求准许量尺寸,绘草图”(朱家溍《明式家具研究序》 )。
为认知家具榫卯,他还“请求匠师,用柴木仿制,乃至切削萝卜,摹拟榫卯”(《明式家具研究·后记》 )。 对匏器,他曾手植、做模,以实践求真知。他1938 年的制作甚至被香港的文物家误断为出自清人之手。
世襄先生不尚议论,其学术建立在切身体验的基础上,源源本本,有根有据,真切之极,朴实之极,是真正的求实之学,是既有著述、辞书里搜寻不到,却必将进入学术史、足以垂之后世的切实有用之学。而他所解说的《髹饰录》、校释的《鲁班经匠家镜》等更是以“动手动脚找东西”为重要基石,对文物基础研究的实质性大贡献、大突破,书斋学者绝对无从措手。
切身体验当然不会令世襄先生满足。既然研究的是行将消逝的文明,既然现存的孤立文物是在已经消逝的环境中产生,若怀抱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理想,就必须阅读大量的历史文献,因此,他的著述又以充分的载籍为重要的学术支点。
或许读者不会认为世襄先生花费了太多的文献功夫,但如果认清古代手工艺的卑下地位,如果了解古代匠师多为文盲的历史现实,就该知道关于工艺美术,特别是关于其制作、材料的文献有多么珍稀。世襄先生绝无掉书袋的习气,但在其著作中,已经称引了出自经史子集的大量文献,其内容贴切翔实,数量大大超出既刊著述,显示出深厚的文献功底和巨大的精力投人。
历史文献之外,世襄先生的研究还大量引用古代画迹版刻,这在《明式家具研究》中,表现得尤其充分,而画迹版刻所揭示的内容,形象直观,又往往是古籍缺载或抽象的文字阐释易于引发歧义的。
真赝、时代是研究文物无法逃避的重大问题。尽管传世文物往往拥有更高的艺术价值,但多数终由于来历不清、时代不明,而科学价值较低。因此,问题的索解必须以来历可靠、时代明确的考古实物作基本的参照。
世襄先生的研究对象,大多属于明清时期,而考古学尚很少顾及明清,故其多数论著似乎对考古成果的关注不很突出。但漆器情况特殊,世襄先生的笔锋更多地指向较早的时代,故在以《髹饰录解说》为代表的漆器论著里,从撰著时搜得的一切考古资料中精选出典型,以为研究的依据。
现今的文物学家均已不同程度地关注考古学,故讨论文物参证考古资料,眼下并不稀奇。而但凡稍知学术史,就该了解世襄先生是如此作为的最早的少数学者之一,在他撰著的当年,多数专家还在依傍传世文物循环论证。这当然能充分说明世襄先生的识见深远,方法科学。
书无索引早成为当代中国学术出版不大不小、又疼又痒的痼疾通病。可贵的是,世襄先生最重要的著作皆附索引,在无电脑提供检索便利的当年,真不知世襄先生仅凭纸笔,为编写那些附录消耗了多少精力,也不知他为说服出版社排印那些看似无关的内容,花费了多少口舌。
世襄先生的本科与究生教育都在燕京大学完成,难免有人会把这归之于他早年接受的西式教育,但还该想到,燕京大学的毕业生著书者很多,何以只有世襄先生的国学著述如此。即令出版发达如今日,又有几种学术著作有了索引?除去严格的科学精神和力求方便他人的敦厚用心外,恐也寻觅不出更好的解释。
当今之世,“急就章”俯拾即是。匆匆撰著,讹误必多,某些作者虽明知其失,却总以种种说辞听任谬种流传。世襄先生的著述绝非如此,其写作已经反复推敲,成稿后,还要一再修改。如《髹饰录解说》,初稿写作于1949年冬至1958年秋,自费油印200册,听取意见后,1965 年和1977 年两作修改,到1983年方正式出版,1988 年再版,仍作了增补,还加入了何豪亮先生的97则订正。
《明式家具研究》出版于1989 年,其实自1945 年起,世襄先生便着手搜集资料,至1960年,已草成《中国古代家具——商至清前期》。1962 年,又截取其中明至清前期一段重新改写,1982 年改写完成,1985 年后再作修改补充。
由于家具各部件的咬合方式极多,为精确描述、科学总结,《明式家具研究》的结构一章甚至五易其稿。这种严谨著述、谦逊治学的态度令人高山仰止。倘若人人学习这种精神,今日比比皆是的学术堕落断乎不会见于世间。
文物考古著作的文字大多令读者烦厌不堪,尤其图版说明,每每干瘪乏味至极,仿佛非八股不成文章。但世襄先生笔下的这类文字却简净、准确、生动、优美、隽永,从不落窠臼、入俗套。如果说,文体所限,图版说明尚难充分施展,那么,收入《锦灰堆》贰卷里7篇记述旧京游艺的文章,特别是那原称《秋虫六忆》的《秋虫篇》,读时恍若亲临,读罢回味无穷,我和朋友至今还会回忆初读它的愉悦之感。《秋虫六忆》绝对是为世纪中国散文的上上之品。
对世襄先生多方面的卓越成就,有心人一定会惊叹。当然,这与他早年的优裕家境有关,同他家富收藏紧相联系,也和他精深执着又博雅善文的个性。但中年以来的超人勒奋也是成就他事业的关键。1958年起,黄苗子先生被请入世襄先生私宅居住,他这样回忆:早上“四点多,畅安(世襄先生号)书房的台灯,就已透出亮光来了……三、四年工夫. 畅安就以刻蜡版的方式,油印出《髹饰录解说》、《画学汇编冲》、《清代匠作则例汇编》、《雅刻集影》等数十万字的述作,(《其人其书(明式家具珍赏代序) 》)。
勤奋已经成为世襄先生的生活习惯,直到晚年,他仍旧坚持黎明即起,投入工作。勤奋玉成了他的事业,也挽救了他早岁的“荒嬉”,否则,人们无缘见到那许多出类拔萃的学术论著,也无由读到那些精妙优雅的游艺文章。特别是游艺文章,它们大多出自八旬老人的弊端,内容大多为青年王世襄“荒嬉” 的精彩实录,而写作的勤奋执着至少不减当年“荒嬉”的忘情投入。
在当代中国的文物学家里,王世襄的名字特别响亮,他受景仰,得爱戴,这不仅因为他有大批卓越的著述、半生坎坷的经历. 还因为其言行、笔墨浸了爱。这爱直接表现为对学术、对游艺的执着和认真,而潜藏着的却是对朋友、对国家的诚挚和忠心。
在著述中,世襄先生一再表达对师长、朋友的真诚感情,他的师友中既有朱启钤、刘敦祯、梁思成之类的“大人物”,也有多宝臣、石惠、李建元、祖连朋等老匠师,还有一些迹近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的早年玩友。他研究漆器,本受朱启钤先生启发,因此,《髹饰录解说》用朱老题签,在《前言》中,表达了对朱老的深挚谢意。待正式出版,朱启钤先生已辞世多年。承朱老长孙朱文相先生面告,出书后,世襄先生即持奉朱府,并面对朱老遗像恭行大礼。假如说抗战胜利后世襄先生为国家追讨回大批文物是职业行为,假如说世襄先生潜心研究、记述中华文明数十载是兴趣使然,那么,我亲见的一事足以深刻证明他的爱国之忱。
1999年春,中国驻南联盟使馆遭美国战机轰炸后不久,我到王府拜望。谈话中,电话铃响,世襄先生接听,交谈了几句,竟有些激动,还说:“这个时候,见面不合适。”见我好奇,便简述缘由。原来,一位美国专家早约好到中国拜访,如今,人已到,要定拜访时间。世襄先生说:“他们的飞机刚刚炸了我们的大使馆,我现在怎么能和他见面?” 2003年10月,世襄先生荣获荷兰克劳斯亲王基金会唯一的年度主奖,与夫人商定后,世襄先生把奖金10万欧元全数捐给希望工程,用于重建武夷山区的一所小学。世襄先生要求,校名里不出现他的名字,而称“中荷友好小学”。
世襄先生的夫人袁荃猷女士搜剪纸,他80寿辰时,夫人曾以剪纸《大树图》祝贺。大树由汉画变形而来,枝繁叶茂,浑朴雄壮,剪纸又以器具、动物的形象巧妙表现了世襄先生的学术、喜好与经历,将漆器、家具、竹刻、绘画、铜佛、匏器、鸽子、蟋蟀、蛐蛐、大鹰、獾狗、烹调、干校放牛等等尽皆融汇其中。
《大树图》多贴切!世襄先生就是文物学的大树,因为根深,所以叶茂。因为有爱,所以顽强生长。2003年10月29日,可亲可敬的袁荃猷女士驾鹤西去。这是位纯真热情、善良勇敢的老人,她曾以瘦弱的身躯坚韧地支撑了世襄先生的人生与事业60载。从此,世襄先生将踽踽独行,人们再不会见到那两位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却同样仁爱、同样刚毅的老人互相搀扶着欣然前行了。
所有热爱中华文明的人都在感谢王世襄,因为他给了我们知识,给了我们愉快,他在倡导朴实的学术,示范不挠的人生。
进入2004年,世襄先生便寿满90。安宁、健康!这是一切有良知的人对他的衷心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