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人间有味是豆腐

  我们镇上有一条老街,位于江边码头上。街上铺着年代久远的麻石,两边都是古色古香的木房子。

  在我很小的时候,这条街就衰落了,只有零星几家店铺,经营着打铁、榨油、理发、钟表修理、香烛纸钱等传统生意。这些店铺大多是几十上百年的老店,有的已经传了两三代了。

  在这些店铺中间,还有一家豆腐店。这家店的经营者是一位身材高大、慈眉善目的老爷子。每天天一亮,老爷子就会按顺序一块一块地卸下店前的木门板,然后将清早起来做好的豆腐放在案上,等着街坊四邻来买。他卖的豆腐主要有三个品种:原汁原味的白豆腐,点过卤水的卤豆腐,以及烟熏过的香干。

  我在他家买过最多的是香干。因为家住乡下,离学校远,我读小学时中午基本上是吃带饭。带饭装在一个长方形的铝盒里,每天该往盒子里装点什么菜,是个让母亲头疼的问题:自家种的青菜肯定不行,因为不耐保存,冷了就变味了;鸡蛋倒是好点儿,可是总吃也没味;天天吃肉吧,家里这条件又供不起。想来想去,只有物美价廉的香干最合适。于是那时候,母亲经常会给我一块钱,让我放学时带几片香干回家做第二天的带饭菜。给钱的时候,她还会嘱咐我,一定要去老街那家店买,“不要去菜市场,那里的香干子都是从外面贩来的,掺了冷饭!”

  香干里边还能掺冷饭?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也没有就再问过母亲。直到今天,-老街更加破败了,那家被母亲信赖的豆腐店却仍然还在开着。只不过当年那个一块钱能够卖给我五片香干的老爷子早就去世了。现在经营这家豆腐店的是老爷子的儿子儿媳,我小时候见到的他们还是三四十岁的壮年人,现在也成了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去年过年回家时,我还去过他们店里买豆腐。那时正是午后,老街上人迹寥寥,他家的店门却是开着的,但并没有人在在店里,我一进去,只见当年老爷子坐过的地方贴着一张告示,上面写着“要买豆腐请按铃”。果然,旁边还有一个电铃按钮。我按下了按钮,随即就听到两三百米开外的某处楼房传来了一阵学校要上课了一般急促的铃声。

  正觉得好笑,老爷子的儿媳急匆匆地穿起衣服过来了,问我要买多少豆腐。我边买豆腐边向她问起了这个奇妙的设计。她告诉我,没办法,做豆腐太累人了,清早就起来,所以白天必须要休息。再说现在的豆腐主要卖给镇上的小饭店,只有少部分是给熟客留的,也没必要时时都在店里。我又跟她讲起了小时候经常来这里买豆腐的事,她立马眼前一亮,跟我说,好多人都是吃她家豆腐长大的,以后回家了尽管来买,不会给卖给我放了防腐剂的。

  “啊,还有放了防腐剂的?”我问。

  “饭店要得多啊,肯定要放防腐剂,不然他们哪放得了那么久咯?”她回答地很自然。

  我只好提着五毛钱一块的香干,悻悻地走了出来。

  二

  豆腐是名副其实的百搭菜,青菜萝卜、鸡鸭鱼肉,煎炸炖煮、焖炒烩蒸,没有什么是豆腐不能与之搭配的。

  这其中最简单的搭配,无疑是小葱拌豆腐。豆腐切成小块,放入热水锅中焯去豆腥味,取出后冷水过凉,然后装入盘中,撒上葱花,加入盐、鸡精和少许辣椒粉,再淋上香油稍稍搅拌一下就可以装盘了。平常的豆腐,简单的调料,成就了一道清莹爽口的家常至味。除了小葱外,春天里,豆腐还可以加入香椿一起拌食,其风味独特,颇具野趣。而到了夏天,在以豆腐为主料做的开胃菜中,最普遍的则是皮蛋豆腐。豆腐和皮蛋,一白一黑,一柔一烈,就像太极八卦图,没人能否认他们的搭配确是一绝。说到底,小葱、香椿和皮蛋都是本身滋味极其浓烈的食材,只有配上豆腐这样宽阔的留白,才能相得益彰,海阔天空,在有余无尽之间将的食材的味道升华至另一层境界。

  豆腐最有趣味的做法是泥鳅炖豆腐。将泥鳅放在清水中吐净泥沙,然后直接捞入锅中,加少许冷水和大块豆腐一起炖煮。开火后没两分钟冷水就烧热了,豆腐却还有些凉意,泥鳅为了逃命,只好拼命往豆腐里钻。等泥鳅都钻进去后,再放油、盐、葱、姜、蒜、花椒、胡椒等调料,到开锅时,加入少香油与香菜。这道菜的特点是汤白味美,营养丰富,煮熟后的泥鳅和豆腐融为一体,只有尾巴还露在外面。

  豆腐最有名的做法当属川菜中的麻婆豆腐。麻婆豆腐相传是清代同治年间,成都北郊万福桥附近一位陈氏老妇为桥上挑油的脚夫创制的。这些贩夫走卒为了果腹,经常买点豆腐、牛肉,再从油篓子里舀些菜油请陈氏代为加工,日子一长,陈氏对烹制豆腐有了一套独特的烹饪技巧,做出来的豆腐色香味俱全,深得人们喜爱,又因为陈氏脸上有些麻子,人称“陈麻婆”,“麻婆豆腐”也因此得名并显扬海内外。

  但豆腐最古朴的做法,还得是冬寒菜豆腐汤。冬寒菜即古诗中“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的葵菜,在“百菜之王”白菜还未传入时,是我国古代一种最重要、最普遍的蔬菜,如今在湖南、湖北等地仍广泛分布。品质上佳的冬寒菜,富含一种特殊绵柔的汁液,口感清香软糯,谓之“糯米冬寒菜”。大冬天,豆腐加冬寒菜、香葱同煮,鲜香味美,汤汁粘稠,妙不可言。

  豆腐包容性极强,可以与大量其他食材任意搭配,而且似乎还总是甘当配角,不抢他人风头。但这绝不代表豆腐没有个性,实际上在任何菜肴中,即便调和了再浓烈的汁酱,吸收了再多外来的味道,豆腐本身的豆香味都还是能够隐隐浮现,掩盖不住的。比如麻婆豆腐,尽管浓油赤酱,麻辣鲜香,但一入口就吃得出豆腐的本味。豆腐的智慧在于,既善于兼容共生,又始终坚持自我。

  三

  腐乳,又称豆腐乳、霉豆腐,是新鲜豆腐经毛霉发酵而成的一道风味小食。在我的家乡,人们把腐乳称之为“猫鱼”。

  小时候我总想不明白,“猫鱼”明明不是鱼,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于是就跑去问母亲,母亲其实也讲不清,就忽悠我,说“猫鱼”就是猫吃的鱼,“你看啊,猫每餐是不是吃一点点鱼就可以了?人吃‘猫鱼’也是一样,不能吃太多了!”

  九十年代的农村地区,用玻璃瓶装着卖的小份腐乳还是比较少见的。多数人家想吃“猫鱼”了,都得端个杯子或小碗,到小卖店的“猫鱼坛子”里去夹。那时夹一小块“猫鱼”大概值一毛钱。我们家吃“猫鱼”一般是在春天,园子里的冬令菜和夏令菜青黄不接的时候,父亲经常会个饭碗去村里的小卖店给我们夹“猫鱼”。而且每次夹回来的“猫鱼”也不多,顶多不超过一块钱。母亲每回都会告诫我和姐姐,要省着吃,省着吃,“猫鱼”是用来下饭的,吃多了不好!

  于是我和姐姐总记着母亲说过的话,从来不敢多吃“猫鱼”,并且还以用最少的“猫鱼”吃更多的饭为荣。有一回姐弟俩还为此较上劲了,开展了一个吃“猫鱼”下饭的比赛,结果我们都是一块很小的“猫鱼”没吃完,白米饭却足足吃下了三大碗。那时家里还是用柴火做饭,早上起来一蒸就要蒸一大铝锅,够全家人吃一天。那天因为我们这场突发奇想的比赛,把全家人的晚饭都吃光了,害得母亲不得不大晚上另起锅灶重新煮饭,一边烧火煮饭还一边叹气,“唉,我怎么生了这两个蠢崽!”

  直到今天,我依然对各种风味的腐乳情有独钟。红腐乳、白腐乳,反正隔段时间总要想办法弄点来解解馋。腐乳中最名贵的,应该是北京的王致和,他家还出产一种青色的臭腐乳,说是"闻着臭、吃着香"。我读大学时曾买过一小瓶,因为怕他人受不了,趁室友都不在宿舍才打开。没想到那臭味却把我自己熏倒了。那味道,和我们平常吃的油炸臭豆腐完全不是一回事,就是一股浓烈的臭鸡蛋味。我庆幸当时室友都出去了,像干了一件坏事似的把它盖好,赶紧丢进了门外的垃圾桶里。

  豆腐顾名思义是用黄豆制作的,但有些“豆腐”的原料却不是豆子。如《芙蓉镇》里的米豆腐,就是用大米磨成的。我小时候,母亲闲来无事时还做过几次米豆腐,但每次都因为技术不过关,“豆腐”没做成,结果变成了米糊糊。不过这样的“米豆腐”我们姐弟倒也不嫌弃,总觉得自家做的,怎么都是最好的。另外我们常吃的所谓“日本豆腐”,其实并不来自日本,也压根就不是正经的豆腐,而是一种用鸡蛋加辅料调制,加水煮后自动凝成的膏状食物。这几年流行吃魔芋豆腐,说是能够瘦身养颜,但我对它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湘南地区有一种独特的“苦珠豆腐”,是用山里的野生橡子,通过脱壳、碾磨、沉淀等多道工序制作而成,这种豆腐的成品是褐色的,微苦中带着清香,在我看来是一道无上山珍。

  豆腐经过加工,既可以做香干、腊干,也可以做成干丝、豆皮、腐竹以及油豆腐、臭豆腐、酿豆腐等等。煮干丝或者烫干丝是淮扬菜中的名菜,我还未曾有幸一尝。近几年异常火爆的柳州螺蛳粉里加的所谓“腐竹”,其实应该是油炸过的豆皮,它和真正的腐竹虽然同属一家,但完全不是同一种东西。长沙的臭豆腐闻名全国,但本地人似乎并不看重,都说此物看上去还是原来的配方,吃起来却不是熟悉的味道了。

  四

  说到豆腐,总让我想起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冬天》里的描写: 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锅在“洋炉子” (煤油不打气炉)上,和炉子都熏得乌黑乌黑,越显出豆腐的白。这是晚上,屋子老了,虽点着“洋灯”,也还是阴暗。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洋炉子”太高了,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我们有时也自己动手,但炉子实在太高了,总还是坐享其成的多。这并不是吃饭,只是玩儿。父亲说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

  每读到这段文字,都让我觉得异常温暖,感受到一种平淡而真挚的人间温情。

  老话说,人间有三苦,打铁撑船做豆腐。在我小时候,我们镇上都还有好些从事这三种职业的人,我因为从小能够距离看他们劳动,对这些职业的艰辛和坚守都算有过直观的感受。所以总觉得,在外人看来无比艰苦的事情,自己真正扎进去,投入感情地做了,应该是不会太苦的。因为生活的味道,本来就是如鱼得水,冷暖自知的。就好像一块简简单单的豆腐,阅尽了人间百味,才发现自己本真的味道其实更值得细细咂摸,久久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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