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香港观察日记 涂口红的老奶奶

  豆瓣一刻:香港观察日记,涂口红的老奶奶。2015年的夏天去香港大学交换了一学期,距今已经有一年的时间,期间写过两三篇零散的文字,偶尔拿出来自己看看。今天北京下着雨,湿漉漉冷飕飕的空气,在食堂一个人食不知味地吃着番茄牛腩,突然就想起了香港公交车上那个涂口红的老奶奶,然后沙宣道、玛丽医院、公交车、坚尼地城、云吞面、麦当劳、叶永成、重庆大厦、James,一股脑地汹涌而来,才发现在记忆力日益衰退的年纪里,关于这段经历的每个人、每个动作、每处景甚至当时自己的心情都如同油画一样安静地定格在大脑的沟回里。这当然不能算作日记,只不过是回忆性的文字,有一点希望能够记录的心情。

  我没有走过香港太多的地方,特别不曾涉足各种高端的写字楼与商场,时常自己背包和相机在各处生活区闲逛,随便吃一顿晚餐回去洗澡睡觉,在路上会遇见很多平凡又有趣的人,有趣大概是我对一个人最高的评价,生活这么辛苦的事情,无论富裕还是贫穷,自己与自己,自己与他人总要有超出理性之外的趣味。我遇见过最喜欢的人是一个在公交车上涂口红的老奶奶,与她共处的时间大概不到5分钟,却念念不忘了很久。

  我住的地方在沙宣道,是距离港大主校区较远的一个住宿区,被称为四村,在半山的位置,每日的海景都很美。因为距离校区远,所以每天都会乘公交车上学,却也不过5分钟的车程。那天上车的时候我就看见她了,因为她的年纪真的非常大了,头发是花白的烫着卷,皮肤很白,但体态有些肥硕,肌肉已经完全松弛,两颊松松地垂在嘴边,佝偻着身体坐在座位上,双手交叉搭在一根四轮拐杖上,似乎将全身的重心都依靠了过去,那时尚是亚热带的夏天,她穿一件松垮的短袖碎花衬衫和素色的长裙,外面罩一件孔洞稀疏的针织背心,裸露的手臂干燥苍白,布满星星点点褐色的老人斑。车上的人不多,她一个人坐在车行右侧的老年人专座上,不过一分钟的时间,她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起来,这一段是很长的下坡,她却像不觉一样开始挪动到了车行左侧的位置上,我试图去扶她,她却以超乎我想象的速度坐了下来。我的长辈们尚没有她这样老,但从来不敢让他们单独出门乘车,唯恐会出什么事故。我密切关注着这个老奶奶,因为她坐的位置前没有遮拦,公交车又在下行的途中,倘若司机一脚刹车,很容易便造成事故,我时刻脑补着飞身救老人的好少年戏码。但见她毫无知觉,与我没有一秒的对视,慢悠悠地从身后掏出一个旧色的黑皮包来,大概是七八十年代港片中常见的时髦款式,从中翻翻捡捡出一根素面金属色外壳的口红,拔开盖子,转了许久才见膏体缓慢地露了头,大约是用了很久的心爱的颜色。没有镜子,她也就随意地抹上了嘴唇,竟是少女的那种桃花粉,更具体地说,星你色,与她苍白的肤色十分相衬。上下嘴唇都浓烈地抹完后,她抿了抿唇,把口红放进皮包,努力挺了挺身板却还是佝偻着,一只手仍搭在四轮拐杖上,另一只手放在了大腿上,十分端庄地坐了起来。车到站了,我恋恋不舍地以目光作别,但见她依旧那么坐着,目光不知望向何方。

  我自然见过比她好看的老人,媒体上常出现各种驻颜有术却又饱受争议的女星,为人欢喜的是那些任时光自然老去,却又仍旧优雅的女神们,我也喜欢后者,在大学校园里也见过年老而愈见优雅的女教授,时常希望能像她们一样老去。但我却仍旧为这位奶奶的一抹桃花粉心动。从绝对层面来说,她自然不算是美的,体态过于肥胖,皮肤也松弛地看不出五官原有的形状,没有优雅的套装,身上是老年人特有的肥皂味,气质平平,坐公交车,是一个普通人自然老去的一生。然而她尚且有涂抹口红的一份心情,也许为某一个人,也许不为任何人,就是理所当然的,我喜欢自己涂口红的样子,带着漫不经心的自信从容抗争。在我步履所及之处,尚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普通的老人,公交车与地铁上遇见的爷爷奶奶也许是善意和亲切的,但面对生活总有些惶惶和忧虑。有段时间在北京常坐331路公交,因为会路过北医三院,所以一路上会遇见非常多的老人,常常成群结队地一起上车,坐定后开始讨论最近的身体、子女的工作、孙辈的入学,眉眼带笑的操着心,这种完美的家庭利他主义倾向生活在每个中国老年人身上。

  我大约明白为什么会为涂口红的老奶奶心动,我所见的大多数中国老人的归途全在家庭,退出社会之后,他们将不再是某某某,而是成为了王总的爸爸,李小明的奶奶,社会不再为他们安排个体的位置,他们的主要社会关系是作为家庭现有劳动力的附属品,无论他们的权威是否在家庭内生效,当他们孤身一人或结伴出行的时候,我们将不再探寻他们波涛汹涌的内心。当然也有独身的老人,他们自己和社会都将自己视作没有家庭的失祜者,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对家庭求之不得的联系生活。这个老奶奶却偏偏带着也许源自香港早期创业者的一点对个体生命的坚持,一个人乘公交、一个人涂口红,我无法窥测她身后也许根深叶茂的家庭,只能为她一个人倾倒。

  《围城》里方鸿渐想起苏小姐的时候认为:为什么可爱的女孩子全有父亲呢?她孤独一个人可以藏匿在心里温存,拖泥带水地牵上了父亲、叔父、兄弟之类,这女孩子就不伶俐洒脱,心里就不便藏匿她了,她的可爱里也就掺和渣滓了。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什么时候也可以如此这般地经历和欣赏一个普通人年老的过程,不是作为谁的父母或祖辈,就是她这样的一个人,从年轻到年老都停留在唇上的一抹桃花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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