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六晚上,懒得在家开火,就近去一家吃过几轮的云南小馆,每次都少不了来一碟凉拌折耳。
说起折耳根这个名字,一开始我是比较抗拒的,应该是先入为主的意识作祟吧。我打小就叫它鱼腥草,后来书读多了一点,知道它的正经学名也叫鱼腥草,这样心里就更显优越感,好像自己一开始就准确掌握它真正的秘密似的,所以每听到身边人叫它土名折耳根,我总会认真地纠正过来说:它叫鱼腥草!
类似的还有土豆,很长时间都是别人家的土豆灌耳和我心里的马铃薯哀声呼喊激烈交战。但强龙拗不过地头蛇,土豆的名字简单又接地气,深入民心。而大众的趣味才是有生命力的生活,有时这种生活生猛得简直烟熏火燎呛死人,你不得不习惯。
其实,假正经的人多少都有这样的毛病。大概归属为轻度的强迫症吧。因此有时你难免会导致一些身边的人对此产生不适感——这人太较真,吹毛求疵,严肃无趣,像一个有道德洁癖的保守老处女。我觉得假如产生这样的结局,对彼此都造成伤害,很不好。所以我一般情况能和气地和大众打成一团,深吸地气,然后自我精神升华。我承认,这是一个很有行为艺术性的生活。
因此在点这个菜时,面对着年轻俊俏表面又热情的服务妹子,我微笑又自然地指着菜单说:“嗯……给我来一碟凉拌折耳根”。
“好的,一碟凉拌折耳根。”
听到她这么准确又麻利的确认,我心里的石头就安然落了下来。准确无误的表述,让我们彼此都心满意足,因为菜单也是这样写的。没有分歧的感觉真好,这样双方都度过了一个浪漫又美妙的晚餐之夜。
话说回来。很多时候,我觉得折耳根在众多小众的山野菜中是最有性格的,它独特的气味让人记忆深刻。听科学家说,人的味觉记忆是最长久的,因此我更加肯定了我的判断。
为何我厌恶叫它折耳根?说到底是和它像鱼腥一样的刺激气味有关。我认为第一个给它起名叫折耳根的人,应该是外貌协会的山里人,断然不是什么美食家,有可能是个赤脚中医,在此之前应该也没吃过什么鲜美的河鲜,否则也不会以不太恰当的外形起这样的土名。
鱼腥草,多么贴切的名字呀,它的气味才是它的本质呀!况且我见过的鱼腥草并不是所有叶子都是卷耳或耷拉下来的。
在我看来,折耳根在菜蔬中的特殊气味,大概就如同榴莲在水果界中的独有气质,或者像臭豆腐、臭鳜鱼、猪大肠那样以异味冠绝各类食材。
对这些食物,一闻钟情就大开吃戒的人,一般都是内心承受能力强,人生趣味喜好独特。在外面,我很喜欢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吃饭,因为不用问“你有忌口吗?”,然后就很放心地点我喜欢吃的东西,不用担心自己最喜欢的菜礼让于别人的口味。
我的味觉属于慢热型的,而且喜好很不稳定,经常擅自做主和喜新厌旧。它总是在不断尝试中调整和发现食物之美,然后才能心安理得地想念,重复的饕餮,再慢慢死于腻味,不断否定、鄙弃,又重新不要脸地捡起。听起来挺残酷的,但这是肉身无奈何的事。
由此我觉得人的感性和感情大概也如此,极其不稳定。所以,一个人能保持理性独立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呀。
二
然而很多时候,食物吸引人的不仅是它本身的味道,还牵带掺杂着身边发生的事和引发的情感纠葛。生活中总有一些人,和你喜欢的食物发生关联的。
有时,食物会因此变得异常美味,越嚼越香;有时也会因此令人大倒胃口。如同睹物思人,假如你的记忆是以正常人的速度衰退的话,往事应该都会历历在目。
这次吃鱼腥草……哦,不对,是吃凉拌折耳根。我就记起初中时就遇见的一位贵州籍的青年英语老师,由于这位老师还在学校岗位上,我就不方便指名但可以道姓,姑且叫他做黄XX老师吧。况且通常我们都是不带名字尊称老师的,因此以下姑且直接叫他黄老师吧。
黄老师脸蛋略显黝黑,中等身材,微微发福的样子,人整体看起来感觉挺憨厚的。在我的印象中,也包括和我们有交集的人群——特别是学校里的老师家属——那些喜欢八卦又热衷于牵线搭桥做媒的阿姨们,大家都一致认为他人挺好的!
至于人怎么好?我们平时并没有太多标准,大概因为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和心中都有一杆称的缘故,不论对谁,只要这人一生不吸毒豪赌、酗酒无度、私德败露或毫无功德心不幸上头条的话,大家都一般都会很公允又朴素地评价“这个人挺好的”,并且荣誉伴随终生。
在我心里,一直认为他人确实挺不错的,这不是客套话。这样的感觉并非单单来自一两碟凉拌折耳根的记忆,也不仅是因为他头上顶着人民教师这个崇高的光环,而是实实在在长期交往对他的认知结果。通俗地说,他是众多学生眼中久经考验的优秀教师。
虽然他当时并不是教我的英文老师,因为我在另一家中学读初中,但和他同住在这个学校。其实这事说起来,并不复杂。
当时爸妈带着我举家进城,通过某些人情关系在这个被冠以“第一中学”的学校谋得个糊口的临时工。临时工工资不高,也饿不死人,但总比在农村一年到头累死累活赚不到自己儿女的学费钱好,所以爸妈对此工作都是很珍惜,完全不像我现在干活三心两意这个鸟样。
“第一”冠头,一般都是介绍里前置定语中会用大量的诸如历史悠久、人才辈出、名师汇聚、师资雄厚这样的成语铺陈,因此被誉为市里最好的中学,但实至名归,因为它是用财政钱堆起来的重点中学。我和家人有幸在里面生活学习了十一个年头,后来我还真在这里读了三年高中,并侥幸地考上了大学。
为啥说侥幸考上呢?用认识我的校长夫人的话说,农村放牛出来的我各科基础都没打好,和城里的学生比,无法比。说实在的,这个评价很贴切,我是三十二个赞同的!更重要的是我爸妈对这个观点也十分认同,所以从来对我的考试成绩的好坏都没有太多的苛求,原因已经有重要的人物在耳边讲过了。因此从初中甚至到大学,我过上轻松自主愉快没有太多家里压力的美好校园时光。
至今我碰上啥难事,别人说我有啥缺点不足,我总会想起这个评价,感觉真的是这样。自己以前在农村散漫惯了,做很多事都收不了心,土气、痞气这样的本性总是改不掉。在别人眼中的我是志疏才浅,是成功学重点洗脑的对象。
每次我说起这个往事,爸妈总是感慨地重复同样的话,大概笼统意思是:你假如不是在这里耳濡目染、受到最好的教育、身边那么多老师贵人扶持,你今日的命运和村里的那些同辈谁谁谁都一个样——不是托铁(当兵),就是泥脚搬砖;人又瘦弱,一辈子穷辛苦,可能连老婆本都赚不到!
所以我应该感到十分庆幸,即使现在搬砖工的工资都比我高。不用爸妈唠叨念起,每每想起在这里的快乐时光,于心于德我都是心存感恩。即使目前我也没有赚到什么老婆本。
这位贵州的黄老师,自然也是我一直念念不忘、心存感恩的众多恩师之一。每次吃到折耳根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
到目前为止,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很神秘的人,是长期存于我心中的一个未解之谜。在大家眼中,他日子过得挺神秘的,加上当时大家并没有今天“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这样小资的勇气和旅行的本钱,大部分人对贵州只是停留于遥远的想象,神秘感就这样层层叠加起来了。
怎么神秘呢?例如他独身在一个普通话说得很普通的、举目无亲、文化不相干的广东三线落后城市,很少见他外出和老乡联系过;平时,他也很少在我们面前提及自己的家庭、家乡事,一般问起来也是三言两语推掉了;也很少见他寒暑长假回贵州老家,就算回去,我们都是听他回来后说,后知后觉的。
我们这里算是小国寡民的地方。不像珠三角,经济不好,很少外省民工来打工,倒是见到很多外省人在我们这里当大官。这里有我们自己的一套方言,说起来比较奇怪,调门特别高。以致有些外地来这里旅游的同学对我说,“你们这里古时候一定是养牛羊,卖鸡鸭鹅的。”
“你怎么知道的?”我很惊讶地问。
“我听你们平时说话喜欢加感叹词,其中回应人用‘咯’字得特别多。例如是咯、吃了咯、做了咯……在我的印象中,我们一般叫畜牲吃饭,喜欢富有感情地用这个字:咯咯……”他大笑说。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没说全,因为“咩”字平时作为疑问语气也很常用、很顺口,据说我们这个城市和牛羊很有渊源。
回到正题,黄老师对自己私事总是三缄其口,自然会加深阿姨们的误解与好奇。她们更偏执地认为他没有结婚,所以一次又一次满怀热忱地给他推荐女朋友,都是工作正当、门当户对的黄花大闺女,例如医生、护士、公务员或者同行女老师,但每次都被他以有家庭的说法推托了。我觉得阿姨们从来未因此“死心”,因为他的老婆孩子或者其他亲人从来都没来过这里。
对此,也造成我爸妈对教师职业有更深一层的认知,认为这是一个很吃香而且很适合我改变命运的职业,所以高考就直接让我填了师范专业。
当时我并没有太多属于个人的思想,也就完整地服从了。导致我的人生从此走上了一个高低不就的矛盾局面。毕业出来找工作时,才知道自己并不喜欢当老师,所以就和这份职业彻底无缘了。我爸妈对此也没有表现出来什么遗憾,因为他们觉得都是挺正常的。
这除了校长夫人的话长期暗示作用,更重要的是我爸妈还是个典型的泛神主义宿命论信徒。他们经常认为什么好事、坏事在我身上都是命中注定的,人的吃穿着用、富贵贫贱都是命中注定的,求之不得、挥之不去。当然,即使是这样,并不影响我爸妈平时积极又努力地过日子。
三
那时,黄老师和我爸很熟。因为他是贵州人,会一些山草药和治病的土法。其中他最擅长的是刮痧,他说自己平时风寒感冒小病都是用刮痧疗法,不吃药。平时他会让在他宿舍补习的学生帮忙刮。那时老师开补习班很常见,教育部对此还没三令五申、令行禁止,学生帮忙老师刮刮痧也是很正常的。
我见过好几次他的学生帮他刮,刮脖子背后的部位,皮肤刮出来的效果和拔火罐差不多,红得淤黑。
更多时候,他会叫我爸帮忙,同时他也会帮我爸刮。至于刮痧的器具,我记得是一个黄铜制作的手掌形大小,每只手指都刻满了人体经络图案。当时我对这个东西的印象也是觉得很神秘的,还有一点敬畏感,因为看不懂。
我爸当时身体不好,用我妈的话“一身都是种田、打工落下的大小病根”,所以我爸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很能吃苦耐劳的,刮痧的疼痛对他来说是毛毛雨,但对我是无法忍受的,那时我试过一两次就受不了,尽管这个服务是出于好心免费的。
黄老师认为刮痧能治好一个人的毛病,他说病根是由于人体淤积的痧引起的。我想,这大概和中医普遍认为的一样:百病起于湿气。大概痧就是中医所谓湿气的变种,而刮痧和拔火罐原理类似,都是中医理疗中常用的疗法。
黄老师住的宿舍是学校老职工腾出的老房子,两房一厅。一个人住的话,空间足够大,还显得屋大欺人。
房子外墙刷的是黄泥石灰砂浆,老房子很常用的装修。在我们这样季风多雨的南方海边小城,潮湿一直是个令人头疼、外人诟病的问题,容易让人联想到会引起人体的湿气,导致各种各样的毛病。
其实,潮湿对这里的房子也同样不友好,加速它的老化。近处看去,这栋房子就像锈迹迹斑斑的方铁盒子一样,远处看就像一堵长满野草的水利土坝。外墙很多地方挂满带状的青苔和它褪去的厚厚黑迹,从天台一直延伸到地面。天台顶和有些窗台上的挡雨外缘,寄生了本地的墙头野草、蕨类和小榕树之类的植物,春夏季显得过于茂盛,秋冬又凋寂像坟头衰草。
因为学校靠近山,留鸟们总喜欢有事没事地在这座房子边上住脚,经常拉出含有浆果、种子的稀屎。由此我觉得消化不良是主要原因,你能想象到鸟儿在山上吃饱后,试图飞过这座房子的时突然感觉要拉肚子,就不得不迫降在这里,以致后来的鸟都误认为这里是不错的厕所之地。
我觉得,鸟儿们的湿气也是挺重的,但你无法抓它们去刮痧、拔火罐。所以唯一最好的办法是将小剂量的胃药做成极小的胶囊,塞进它们喜欢吃的食物里,例如浆果、米粒,撒在楼顶上。或者给它们常去吃浆果的树上,打上几瓶含有胃药的点滴,这个灵感源自园林工人经常为挽救某些珍贵老树挂上几瓶营养液,屡试不爽。
我只是这样幻想过,但并没有付诸什么样的行动,这也是我一贯的毛病。
平时,他很喜欢叫我到他宿舍。每次他下课路过我家的住所门口,用我们这里不太标准方言叫我的名字,让我去补习英语。有时我不在家,就留言给我爸妈。所以,我不得不去,因为家长认为这是天大的好事。
特别是在周末、假期,这些日子我都能遇到几个学生在他家补习。我是不用交补习费的,给了他也不要,其他学生要不要就不知道。后来我妈觉得这样不太好,就给他送母鸡,他照样还是不收的。
但当时我并不喜欢到他那里,不是胆小害羞,是心里太有压力了。他总是给一沓试卷让我做或者让我带回家去做,我自己的作业那么多都做不过来。可能我不是学霸那种,当然也不是玩霸,就是学习不爱动脑、喜欢做白日梦的那种。特别是英语这科,根本不是我喜欢的菜。就算生活在一群老师堆里,那么多年我的英文也并没有什么提高,这只能怪我,现在想起来还是挺后悔的。
我是在他身上没学到什么英语。但经常他的宿舍晃荡,我总是记得他一些有趣的事。例如他阳台养了一只老母鸡,经常咯咯地自由穿行在阳台、大厅和房间之间。他并不怎么赶它,也没想着杀它,因为留着生蛋,母鸡因此也没有知恩图报。
可能鸡的世界里认为邋遢才是最美好的,所以它经常在大厅、房间里随地拉屎,臭气熏天。我想这只母鸡湿气也挺重的!这也加深我们这些狭隘的小南蛮对北方人不讲卫生的地域偏见。那时还没爆发什么禽流感、沙士病毒事件,但并不妨碍阿姨们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不会降级对他先前的友好评价,只是有时谈到总会略带遗憾地补充一句“就是不太爱干净。”
他屋里总会放一两瓶醋浸花生米,桌上会见到一碟吃剩的鱼腥草,还有一碗红得熟透的指天椒。这些东西,当时对于我这个正统的广东人都是不能接受的,酸的酸,腥的生,辣得怕,都是我们一看就毫不犹豫厌弃的菜。所以,暗暗里我是觉得他饮食挺怪的,怪也是难以理解的一种神秘。
他每次对我爸介绍说,鱼腥草是个好东西(他每次叫的是鱼腥草,不是折耳根),药食兼得,能治胃病,让我爸也学着浸一些,每天吃一点。现在想来,其实不是“浸”,应该叫凉拌,好像当时这个词还没流行到我们这边。因此我知道他治病不止是刮痧,还有类似这些奇怪的食疗。
在他的阳台围栏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指天椒和鱼腥草各种一些,鸡粪在这里找到了有效的消化。他的母鸡有时也会飞上去,啄叶子吃。不仅如此,房子前的绿化小空地,他也见缝插针种了一些。我经常见他雨后去挖鱼腥草的根。洗净就是竹节形洁白的根,味道特别新鲜刺激。
我家并没有听进他什么醋浸鱼腥草的做法。因为生吃这些小众菜蔬对于绝大多数在饮食根深蒂固的广东人来说,绝对是不能接受的。但是鱼腥草,我们有一些其它的替代做法,就是炖猪骨头。
那时觉得这个东西味道太难喝了,偶尔会在苦口劝责和少量棍棒之下,勉强喝了一些,因为实在受不了。炖烂时,它的纤维里面含的淀粉特别多,吃起来绵绵粉粉的,感觉还可以接受。
后来,不知怎么地,我就慢慢习惯了,从炖升级到凉拌,不知是不是经常挨打的结果。每次尝到折耳根就会想起黄老师,他也算是我生命中遇见的一个有趣的人。无论从哪个方面我对他都是心存感激的。
但是我毕业工作到现在都没见过他了。不知他升官发财了没?或着得了全省优秀教师了没?这些都是为我到时再次遇见他时准备要问的,因为很多故人都很喜欢这样和我打招呼,每次问得我都不知如何回答,令我这么多年都不好意思涉足母校门口半步。加上它早已被市政府搬到偏僻的城南,就更不想去看了。因为那里没有折耳根,没有我的记忆,没有往事和以前生活的气息,只是一个名词加一个漂亮的壳而已。
还有就想解决下多年的心头之谜,别人的东西总挂在自己的心头上,真是挺不舒服的。
虽然我的味觉很不稳定,记忆不断老化,但很多事情总能时不时地从某个地方,像春天的鱼腥草尖儿,不知不觉中,你会发现它突突地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