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30日,梁赞诺夫与世长辞。人们惯于给梁赞诺夫冠以“喜剧大师”的名号,却往往忽视了他电影当中的另一个侧面:“悲”。在这里,如果说“喜”考验的是作者的洞察力,“悲”考验的是作者对于人事和人性的体悟,那么“悲喜”交加的“人情味”才是梁赞诺夫真正的过人之处。
车与库——梁赞诺夫的讽刺短篇有趣的是,梁赞诺夫的《看好你的车》(1966)与《车库》(1980)这两部作品虽然相隔近十五年,关注的事物却是同一个,那就是汽车。这里不得不提到苏联当时的政治经济状况。从1964年底直到17年后的1982年,苏联一直处在勃列日涅夫治下。在这期间,苏联的经济有了一定程度的发展,重工业和军工业实力大大增强。勃列日涅夫相信“发展重工业,过去和现在都是苏联经济政策的不变原则”,于是,85%以上的工业投资在那时被用于发展重工业。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汽车工业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发展起来。由此可见,《看好你的车》和《车库》这两部横跨勃列日涅夫执政期的电影绝对不是偶然出现的,某种程度上说,它们几乎便是梁赞诺夫对整整一个时代的记录和思考。
《看好你的车》是梁赞诺夫的早期作品。六十年代,轿车在苏联还算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看好车”这样一个题目似乎本身就已经在提醒人们某种残酷的社会现实和隐然存在的阶级对立,让人想起德·西卡的名作《偷自行车的人》,只不过相比起来梁赞诺夫这个题目起得有些俏皮。在这部影片当中,导演用犯罪类型片的方法讲述了一个保险销售员偷汽车的故事。直到影片结尾,观众才知道这位保险销售员偷的都是有钱人的车。主人公把偷来的车都换成了钱,又把换来的钱捐给了孤儿院,自己没留下一分。影片中有一个细节:被偷的车主其实是个奸诈的掮客,往往能从希望买到外国货的有钱人里赚上不少;另一方面,买下赃车的人竟然是个神父,钱则是人们奉给教堂和主的。通过这种巧妙地编排,梁赞诺夫把苏联当时的物质匮乏揭露了出来,又把苏联人的精神堕落挥洒得淋漓尽致。当然,主人公也确实是在用不正当的方式维护正义,因此也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但对梁赞诺夫来说,法律从不制裁真正有错的人,这也无疑是一个值得思考的“天问”。
哈姆雷特受审(看好你的车,1966)尽管《看好你的车》与《车库》都来自勃列日涅夫执政时期,但这一阶段的初期和后期还是明显不同——从社会背景上看,由于汽车工业的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汽车也进入了寻常百姓家。有车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车库》便是由此展开。片中的动物博物馆组建起合作社,决定联合所有车主的力量修建一个车库。但正在车库已经开始动工之时,当地却要修建一条交通干线,道路正好通过车库一侧,因此必须减去5个车位。合作社推举的委员会给出了一个五人名单,但在说明会上遭到了五个人的强烈抗议,最终大家不得不用整整一夜的时间解决这个问题。《车库》的基调与《看好你的车》本质不同:后者则是体制下的悲剧故事,尤其是主人公演完哈姆雷特便锒铛入狱,无辜之情溢于言表;前者则是“二十闹汉”,从人物性格到剧情展开,没有一分钟不是喜剧感十足。在短短的一个半小时时间里,梁赞诺夫先后抛出了重工业化的时代背景、揭示了苏联以牺牲群众利益为代价修建公路的作风,然后又通过整个故事主体讽刺了委员会的独断专行和片面追求集体利益的错误行事方式。
不过,《车库》远不止于此。在影片结尾部分,被决定让出车位的古西科夫的妻子由于在家长期忍受丈夫出轨、在外屡屡受到不公正待遇而精神崩溃,把同事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又把委员会主席当成了丈夫,哭泣着让他不要在外寻欢。所有同事看到这一幕不禁怆然,于是把古西科夫的妻子围在中间,有衣服的为她披上了衣服,有长号的为她奏起了乐曲,所有的争论顷刻之间有了明晰的答案。不得不说,梁赞诺夫式悲喜剧似乎总能在看似无望的争吵和体制之中找到一丝人性的温情,这种温情深埋在所有人的心里,流淌在整个俄罗斯民族的血液之中,永远无法丧失和消弭。
古西科夫的妻子在众人的簇拥下热泪盈眶(车库,1980)三部曲——梁赞诺夫的情诗全集任何试图把《命运的捉弄》(1975)《办公室的故事》(1977)和《两个人的车站》(1983)说成是“三部曲”的努力最终大概都会被证明是徒劳的——“悲喜三部曲”?梁赞诺夫哪部电影不是既悲且喜?“爱情三部曲”?难道这三部电影讲的是爱情?……
三部曲都是典型的大部头,由于为电视制作的缘故,这三部电影的时长都在三个小时左右,分上下两集。这三部曲当中,最为国内观众所熟知的应该是《办公室的故事》:一个性格怯懦的小科员与古板的女局长之间的爱情故事,近日也有改编话剧将在北京上演。而事实上,三部曲中在苏联范围内影响是最大的要数《命运的捉弄》,甚至直到今日,这部电影还是独联体各国普通家庭辞旧迎新的首选电影。
这里还是必要补充一些相关背景。七十年代中期,饱经战争摧残的苏联还是没有从二战时期的巨大损耗中恢复过来,而工业化与城市化接踵而至,这使得住房极度短缺已经成为了一项日益严重的社会问题。为了应对一直与日俱增的危机,苏联掀起了公寓建设狂潮。由于要在短时间之内建起大量高层建筑,正如《命运的捉弄》开头的动画所描述的那样,设计方面的问题便成为了次要的细节问题,所有楼房都盖成了一个模样;人们也懒得为公寓间新增的街道起个名字,于是所有的道路也都叫一个名字;用梁赞诺夫的话来说,就是“人们再也不需要乡愁了”。故事就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
正准备与未婚妻共迎新年的热内亚意外地喝醉了,又意外地被送上了去往列宁格勒的飞机,意外地在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相同街道名字、相同楼号和门牌号的房门,而这所房子的女主人嘉娜,也正要和自己的未婚夫共度良宵。于是,种种误会接踵而至,最后热内亚竟然意外地和嘉娜喜结连理。客观上讲,影片节奏显然因为电视的缘故拖慢了节奏,但着却恰好进入了另一种“爱情的节奏”,某种程度上中和了偶然性带来的突兀感,为机缘巧合营造了一种恰当甚至浪漫的氛围。尤其是热内亚和嘉娜在片中唱的几首苏联情诗改编的歌曲,和着窗外的纷纷白雪,表现出无与伦比的感性和温柔。
热内亚和嘉娜(命运的捉弄,1975)故事起源于讽刺,发展于幽默,却意外地终结于浪漫,这是三部曲的共同特点。作为“电影界的契诃夫”,梁赞诺夫的成就或许不在于尖锐,而在于复杂,在于他笑着展现出当时社会的基本状况,展现出俄罗斯人是如何在荒谬的体制背景下生存,并在重重阻力之下达至人性之美和人性之善。这也无疑展现出,“爱情三部曲”只是他所有叙事当中的一个部分,他的所有电影,其实无一例外地都是对人本身的美好赞歌。
在电影《两个人的车站》中,主人公由于长途奔走累到在哨兵背后的雪地之中,由于在规定时间无法回到监狱,他可能会被判处逃狱的新罪名。正在这时,在一片白莽里,主人公与妻子背靠着背拉起了手风琴。远处的监狱长侧耳倾听,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他没逃跑。听啊,他回来了。”安徒生——梁赞诺夫的童话故事2006年,梁赞诺夫完成了他的作品《安徒生:没有爱情的一生》。从标题上看这部电影是对“爱情三部曲”的总结和延续。事实上,安徒生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梁赞诺夫的电影当中出现了——也许您没发现,《办公室的故事》,不就是现代版《丑小鸭》吗?只不过,那时的梁赞诺夫把故事放入了一个时代的套子里,用现实主义的方式表现了一个童话故事,这一回,梁赞诺夫跳出了圈子,直接跃入了传记与童话故事的奇妙混合,用一种更为精巧而复杂的叙述方式展现出安徒生的一生,这其中既包括他的创作生涯,也包括他的爱情经历,还有他生活当中种种侧面。
金色大卫星与红色纳粹旗(安徒生:没有爱情的一生,2006)值得注意的是,梁赞诺夫在这部电影之中提及了安徒生的犹太情结,而影片中对腓特烈九世亲自贴上黄色大卫星向纳粹示威以保护犹太人一段(经考证,这真的仅仅是个极富传奇色彩的故事)更是直接忽略了安徒生生活的年代,把他对犹太人的怜悯和信念带到了近百年之后。这样做的目的显而易见——梁赞诺夫正是借此表明,除了“爱情”,人生中更大的那部分或许还在人对心灵的关照上,在人对他人的博爱里,在人为整个世界带来的欢笑中;而他自己,就是一个矢志不渝的践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