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离回国还有些日子但又不是很远的时候,我会陷入一种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焦虑情绪里。很怕订机票,很怕无所事事一眼望到头的长假期。是近乡情更怯,但我丝毫不恐惧重归故里陌生的熟悉感,我也不忐忑久别重逢后话不投机言不对时。这些对我来说都不可怕,我怯的事情有那么点难以启齿,它矫情的我自己都无法直视。我想不出什么诗词成语去套弄,也拿不出华丽的词藻去修饰。只能用惨淡的大白话,连形容词都可以一并省掉了。
它大意是一种无所适从。突然从按部就班过惯了的地方抽离,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被一脚踢翻,再放回原地重新抽打它,它却踉踉跄跄的,站起来就倒,让人感到挫败。
一回到家,我这只削尖脑袋的陀螺立马就磨平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大脑关机四肢无力,每天像一摊烂泥一样从床上甩到餐桌前再飘到沙发里。但其实我根本不喜欢这种过日子的方法,这实在是空虚的让人后怕,总觉得好像丢掉了什么东西自己都不知情。我喜欢每晚意识抽离前能躺在床上清点出一天大大小小所成所不成。而瘫倒在家的日子里,我只做成了长倒不起和连吃不停两件事。这样的日子,过一个礼拜可以当自己是个游客,回来休闲度假;可几个月连着这样,不知道自己算常客还是稀客。况且养圆了身躯还养惰了意志力,再重新拨回战斗状态比战斗本身还要困难。每次假期过完我才想明白我弄丢的东西是自己的斗志,然而假期第二天就必须给自己打满鸡血加好斗志。要像只金霸王兔子一样,不然在人海茫茫的机场容易丢掉随身物品。
我妈深知我的恐惧。来来去去已经六年,哪一次离开前不是提前一周开始拉警报般的彻夜哀嚎。但她不安慰我,她还要说我是个嗖头。嗖头是吴地方言为我量身打造的一个词语。如果纠结这个词修饰我的行为,那么嗖头是基于这种行为给出的结论。当我妈说我纠结的时候她还是愿意给我支招解忧的,但一旦说我嗖头,那就是她让我闭嘴的信号了。所以对于买机票回家这件事情,我们绕着道,闭口不谈。
相反,我平日无比叫嚣的爸爸,在这件事情上却无比有耐心。他一次次微信提醒我,该买机票了,今年可以早点回家。他还善于扑捉我的弱点,问我再不买是不是机票要涨价了。他经常利用我抠门的特质鼓励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买我不想买的东西,比如当他想吃卤汁豆腐干他就怂恿我,你看两袋豆腐干一起买多合算啊。
果然,我被他点中了要害,忙不迭上网看机票。还好还好,价格没变;而更加让我爸策略失败的是,整段时间的机票价格相差几乎没有,看来这次我爸企图串通航空公司失败了。上一次他成功的威胁到了我的金库,抠门的我铤而走险搭乘了事端中央的马航,起飞之前我脑子里都在编写墓志铭。看来这次我都不用冒险搭乘一架有起无降的飞机,我于是愈发淡定起来,充耳不闻买机票的事情。就是不面对,就是不作为,就是不想预支自己无边无际的恐惧。
还是我妈老谋深算。视频的时候,她把我的镜头支在桌子边缘,与红焖茭白和油面筋塞肉面面相觑。我这厢盯着一桌菜汇报各项事宜:水费要交了成绩还没出呢,那厢只见筷子纷飞肉汁迸流觥筹交错。我咽下口水清了清嗓,假装不经意的问我妈,这晚饭吃的什么呀。她吞下拌着肉汁的米饭,把镜头调整对着我娓娓道来:昨天的肉圆今天又拿来焖了焖,汤有一点干了;楼下阿姨送来的家产茭白,时鲜,极嫩,一指掐的出水,来的时候还没有脱掉绿色的坚硬外壳。我看那茭白一块块横在酱汁里,一身乳白色没被完全盖没,间红间白像一块块玛瑙。隔着液晶屏我都能闻到它奇妙的热带水果味。这种果香味在红焖之后尤其突出,只见一抹清甜在一片嘈杂里我行我素,愈加衬托出其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贵气质。
茭白算是个性鲜明,脾气倔,凡是要顺着自己性子来。不像茄子萝卜那些,可以炒肉可以下汤,温温顺顺和谁在一起都唱的开。茭白偏不。拿去炒肉丝,肉丝要找那些软而不烂的,茭白在锅里上上下下,边缘都还锋利,不行,谈不来。拿去炒蛋,蛋要靠别人祛腥,茭白不从,还要拿自己一身清甜逼得鸡蛋骚成了华妃,只好作罢。茭白煮汤不太常见,可能大家都惯它成习惯了,来了就要当主角,不是油焖就是红烧。最重要的是茭白架子特别大,出场费尤其高,登台抛头露面只小半个月就急急的要走了。它要走了你再去吃它,人家不打理你,吃的你一肚子晦气。老而无味,像嚼潮水的木头一般,一点生气都没有。
想起去年错过了茭白出场,只嚼了几筷子湿木头,我像早起买菜的阿婆一样碎碎的叨,今年茭白上的比往年早吧?少不少啊?那茭白啥时候下市啊?能撑得到十一月份入了冬吗?我妈假装不经意的回答我,上的早,量也少,十一月份估计可以,估计月底要不新鲜了。
不知道当年李白低头思故乡的时候,是不是也想到了明月般动人的茭白?不然他为什么会说跪进雕胡饭,月光照素盘。一抬头望明月,就想到要油焖一盘茭白配饭,吃饱了一低头,啊,生活再怎么待我,故乡还是那个故乡啊。
今天打开微信,看见我妈给我留的言:订了只乡下走地鸡,十一月能杀,你差不多可以回来了。还在路上赶去学校呢,赶紧手机开网页,一刻都没有等的订好了十一月回的机票。我的鸡汤和我的茭白都在家里等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