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赛桑常和太太去公寓楼下的屋台吃宵夜。很多人以为福冈的屋台是给游客吃的,在运河边上,吃完能坐游船看福冈夜景,最后一直开到深黑色分不清边界的海面上去,这种地方的食物一定难吃。他们家住在离天神商业街不远的地方,那里才是本地人光顾的屋台。赛桑说,有一次他们去时,几个台湾游客在外面排队,他想帮帮他们,跟老板求情说能否优先让他们进来体验,结果几个人一共只点了三串食物,也没有点酒,把老板气坏了。“这就是本地屋台和游客屋台泾渭分明的原因,如果都像台湾游客这么点单,老板亏死了。”
屋台是日本传统的一种夜间露天排档。一辆木质的篷车,摊主站在里面做关东煮、烧烤和拉面,客人围着档口的半圈落座,他们的背后拉下透明的帘子,尤其是福冈冬天里微寒的雨夜,帘子里橘黄色的灯和蒸腾的热气让人特别有安全感。奇怪的是,只在福冈才能看到这种传统的流动小吃摊,据说是因为地方组织极力向政府争取,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了保留,而日本其他地方的屋台在多年前都遭到了清理,现在日本终于意识到这也是一笔文化遗产,对福冈的屋台更是格外看重。
赛桑和太太晴子总喜欢去固定的一家,老两口和儿子一起经营,熟悉他们俩各自的口味,无需多言就把酒肴做得妥妥帖帖。与晴子在烟火缭绕的气氛里喝酒聊天,即使一起的日子已经过了十年,赛桑仍不觉得厌倦。十年前那个令他感动甚至感激的夜晚,终生难忘。“那时候我们俩还只是擦出了一些火花,有天晚上吃完饭我送她回家,到楼下时她突然说,‘那你就和我结婚呗!’我被这种突如其来的直接冲击地心花怒放,我甚至记得自己走回家时那种脚底生风的感觉。”
那时赛桑正深陷感情纠葛和前途未卜的困顿当中。在国内读完大学后他选择继续到日本读书,正是要毕业的时刻,何去何从本已难料,和相处两年的女朋友感情同时亮起了红灯。赛桑和他的历任女朋友都是在酒吧里认识的,他自己本身就在一间酒吧里陪酒。“这个职业没什么难为情的,只是跟客人喝酒聊天,想带出酒吧去要看客人的魅力,再说想有亲密接触的客人可以选择更直接的场所。”
相处两年的女友也是陪酒女孩,最初甜蜜的日子里,深夜下班后会一起去面馆吃碗拉面。面馆也临近打烊,那熬了一整天的猪骨汤格外地浓稠,拉面师傅手腕一扬,把笊篱里煮好的面条抛散在空中,让它们充分舒展后,才盛进散发着猪骨味的酱色浓汤里。女朋友喜欢加了辣酱的红丸汤底,机器压出的硬面粘着微辣微甜的酱料后仿佛增加了弹性。赛桑则喜欢纯猪骨的白丸汤,他的办法是使劲摇着芝麻和花生的研磨器,在碗里散上厚厚一层碎末,这样吃面时不觉得寂寞。
“那时候不懂享受博多拉面的骨汤原味,总希望碗里热闹一点才好,感觉就像心里很没安全感似的。”两人的关系终于从赛桑应该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开始,一点点地撕裂。女友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家境不好,希望赛桑去做稳定的公务员,从此可以远离酒场,做一个幸福持家的家庭主妇。但赛桑不愿受办公室的束缚,两人之间争吵和猜忌渐多,各自在酒吧里跟客人喝酒聊天时不免吐露苦水。
赛桑是一个讨人喜欢的男孩,他的性格在酒吧里非常受欢迎。下班后来酒吧喝一杯的女宾客大有人在,大多是些妆容精致、身材秀丽,做着白领工作的三四十岁女人,也许会有孩子,但十有八九是单身。跟中国人相比,这些女性活得更洒脱,并没有十足的组建家庭的动力,在酒吧里和赛桑调调情更加逍遥自在。
第一个介入他情感生活的客人叫优子,比赛桑大七八岁,已经有两个很大的孩子,但身材依旧热辣性感,趁虚而入的优子邀请赛桑去居酒屋喝酒吃宵夜,临走时顺势把手挽在赛桑的臂弯里。优子开了辆漂亮的跑车,用的是她前夫死后一笔人身保险的收益。她的前夫是一家公司的社长,但嗜赌成性,亏空了公司的款项,绝望中他向高利贷借款,一切安排妥当后选择了自杀,死前买了保险给高利贷和家人平分。优子将车直接开进了情人旅馆,赛桑没有拒绝。
他和优子电光火石般的短暂相处中,优子给她的感觉就像居酒屋里好吃的玉子烧,在烧器里让鸡蛋微微凝固,趁着表面流黄时迅速翻卷,再裹进新的一层刚刚凝固的蛋卷里,吃起来暧昧缠绵。好吃的那家居酒屋里在玉子烧上面顶一小团辛辣的明太子,玉子烧仿佛能调和所有的滋味,无论在里面夹着虾子、高菜、猪肉片,还是外面浇着番茄酱或者高汤的出汁,都会化在玉子的温润里,唯独这明太子意外出挑,那嚼在嘴里的一粒粒颗粒卷裹在玉子中从不妥协,辛辣也格外让人咂舌,“你以为日本人的口味清淡,其实也有激烈的一面。和优子在一起,温存之后就有过多的嫉妒和争吵。”
他和优子的关系加速了与正牌女友的分崩离析。优子和后来的妻子晴子当时都是酒吧里和赛桑要好的女客,在赛桑看来,两人把对方当成了情敌,“如果她们在酒吧相遇了,看起来和睦,但是优子就会不经意甩来一张和我的合影给晴子看,晴子也会无意之间说起,跟我在某某地方吃饭。”优子并没有跟赛桑长相厮守的意思,正牌女友不支持他对于未来的打算,这时只有三十多岁的晴子在一旁倾听这个有些软弱的二十几岁青年发牢骚,“很多人说我是为了留在日本才跟比自己大十岁的女人结了婚。其实不是这样的,在我人生最彷徨的时候,只有晴子对我说,‘我支持你的想法啊,你想去做的话,那就去做吧。”
晴子让他找到一种久违的安全感。像酒吧里其他的女客人一样,晴子也单身多年,是一家化妆品公司的高级职员,容貌身材都保养得很棒,原本并不急于找一个男人组建家庭。她被赛桑的善良细腻和阳光灿烂所打动,也很成熟地给弟弟型老公以充分的自由,“她从不担心我会出轨,因为她知道,出轨之后内心受到折磨的只可能是我自己,她毫发无伤。”就像《纸牌屋》里的男女主角,肉体自由,但每每在深夜的窗前传递一支烟让两人灵魂绑在一起,晴子和赛桑也喜欢在晚上喝些酒,兴致浓时就走到楼下的屋台铺陈一番。
晴子是赛桑的人生导师,但也是一个典型的日本妻子,开场时,必然先为夫君斟一杯啤酒,赛桑接着再回斟一杯。屋台的酒是一杯杯卖的,晴子第二杯时会要杯清酒,赛桑一般接着喝啤酒。冬天时的屋台最受欢迎的是以萝卜为首的关东煮,就着酒吃,最能尝出味道。一个屋台的水平高不高,本地人吃一串关东煮就分辨得清楚,“萝卜本身没有味道,好不好吃全在汤里。昆布和鲣鱼刨的丝提前吊出半清澈的汤,萝卜就在里面慢慢地炖。”自信的屋台主人会拿平盘盛着关东煮给客人吃,那汤汁早已深浸煮物之中,吃前无需再泡着临时找补,最多是蘸一些柔和的黄芥末,一咬满口出汁。
赛桑很多的人生困惑都是晴子帮他解决的。婚后不久,一直想做餐饮的赛桑获得了一个去大阪开店的机会,晴子推着他离开家,最后把大阪的店面做得风生水起。在待人处事和揣摩心思上,晴子显然比他老道很多,赛桑也乐于在喝酒时跟晴子交流他的经历和见闻,喝着酒吃完关东煮,接着便要点各种烤物。鸡、鸭子或猪肉切成大块,拿木头签子牢牢串住,中间可能会依次交叉串些芦笋、脆骨,让一整串看起来有丰富的立体感。在炭火上烤得冒油,刷上酱油,淋上日本酒,撒些盐和糖,再加一些辣味“唐辛子”,烤好后,滚烫着被摊主端过来,趁热吃油香味还会在嘴里扩散,再喝一口清酒,滋味更是醇厚了。有时他们还会再点一份照烧鸡柳。这种传统的日本做法,最大的特色是用日本的酱油、料酒和糖混合成酱汁,厚厚地刷在极嫩的鸡腿上再拿去烤。照烧汁慢慢地渗进鸡腿的表皮之下,脂肪随着烤制逐渐滴落在炭火上滋滋作响,啃一整只这样的鸡腿,是浓郁甘甜鲜嫩的满足感。
对食品卫生极其苛求的日本,对屋台的管理非常严格。经营屋台的牌照只能在家族中传袭,没人接班的话这个屋台就会永远消失。最早屋台里是卖荞麦面和寿司的,因为这两者都是方便食品,站着就可以吃完开路。但出于食品安全的考量,屋台里早已禁止贩售生食,现在只有煮物、烤物和拉面才是主角。吃完下酒菜,最后免不了来一碗拉面。虽然不能和专门的面馆相比,但这家屋台的拉面已经相当不错,一家三口虽然晚上五六点才推车出来经营,但猪骨汤从一大早就开锅熬上。
屋台和居酒屋从价位上来说旗鼓相当,并不是想象中路边摊的低廉,在屋台里,人和人之间的气氛更好,无论是热情的老板,还是沉默的老板,与客人传递食物时都创造出一种舒服的温暖的环境,“我很爱和老板,以及其他客人聊天,但晴子不愿意我忽略她,屋台的时刻她希望能更多的与我相处。”赛桑现在吃拉面更爱清淡的素面,先喝几口浓汤,再吸溜着面条,嘬出滋啦滋啦的声音,在日本这代表着客人对老板煮面的极大肯定。“面里有海苔、高菜、叉烧和溏心腌蛋已经足够,不再需要花生和芝麻。”连汤带面热气腾腾地一碗下肚,夫妇二人向摊主道一声辛苦便起身告辞,在这座海边小城冬季清冽的夜色下,舒展地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