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大桥上的赫拉巴尔

查理大桥上的赫拉巴尔

◎洁尘(作家)

到布拉格,对于我来说,最关键的那个人名不是哈谢克,不是哈维尔,不是塞弗尔特,也不是米兰·昆德拉,甚至不是卡夫卡。是赫拉巴尔。

好几年前,读过苗炜的一篇文章,说他在布拉格的一家书店,站着把赫拉巴尔书中的黄段子翻了一个遍,然后,跟着书店大妈去一个烟熏火燎的酒馆,见到了赫拉巴尔和哈谢克,跟他们聊了聊足球;后来在桥边(应该是查理大桥吧)还看到了卡夫卡的背影,差点上去打招呼,却被90公斤重的书店大妈死死抱住不得动弹,桥边,乌鸦嘎嘎嘎地飞起来。这篇文章写得有趣,有苗炜一贯的那股邪劲。作家通过想象,虚构了一下与自己心仪已久的作家见面的场景,这是真爱。

我没想象过与赫拉巴尔相遇。我的想法比较文艺婉约——带上一本赫拉巴尔的书,让书跟布拉格合影。

那是中文版的《过于喧嚣的孤独·底层的珍珠》,中国青年出版社2003年版。我有赫拉巴尔好些书的中文版,带上这本,是因为它最小最薄。旅途中,能轻便则轻便,这本书我还要带回家的。

把这本书跟布拉格的什么景色合影呢。赫拉巴尔生前常去的金虎酒吧吗?最合适的地点应该是那里。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找去。我第一次到布拉格,完全不辨东南西北,何况,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看过龙冬写给赫拉巴尔的那篇长文,知道金虎酒吧应该就在查理大桥附近。好吧,那就查理大桥吧。桥边还有卡夫卡博物馆。我也爱卡夫卡呢。

在我们这代人的阅读记忆里,有一个听觉记忆,那就是斯美塔那的《伏尔塔瓦河》,是他的交响诗组曲《我的祖国》的第二乐章。乐谱上有一段作曲家的话。“在波希米亚的森林深处,涌出两股清泉,一股温暖而又滔滔不绝,另一股寒冷而平静安宁。”这两股泉水汇合到一起,形成伏尔塔瓦河。

在欧洲最古老最长的查理大桥上,我把带去的这本赫拉巴尔中文版小说摆在了桥栏上,对着伏尔塔瓦河水,拍下了照片,向赫拉巴尔致敬。那天是2014年10月12日,早起,查理大桥上笼罩着一层薄雾,10点左右,薄雾散开,阳光通过两端的桥塔,哗啦一下穿刺下来,整个查理大桥上下一片金黄。我一下子就懵了,金黄色!是啊,黄金之城布拉格,这就是一座金黄色的城市!就是老黄金的颜色!金得无比沉着。怎么能就这样跟想象完全吻合了呢?!想象和现实怎么能够这样毫无分别?!我实在是恍惚,一瞬间心乱如麻,晕晕乎乎,跟喝高了似的。怪不得到了布拉格的人,说起这座城市都那么痴狂。

《过于喧嚣的孤独》摆在桥栏上面,向着湛蓝的天空,向着灰绿的河水,向着远处红顶黄墙的布拉格的老房子,有尖顶和穹顶时不时地冒出来,建筑轮廓线十分优美;伏尔塔瓦河上,两艘绿白相间的游轮成掎角之势远远驶过来,正准备穿桥而过,涟漪荡漾,绿绸起皱……封面上,黑白的赫拉巴尔用手支着脑袋,正严肃地看着前方,谢顶的大脑门上沟壑丛生,鬓角斑白。不知道这张照片的他是多少岁?

在捷克导演杰里·闵采尔的电影《我曾伺候过英国国王》的开头,当主人公迪特从被关押了15年的监狱出来时,我愉快地发现,扮演迪特的演员分明就是原作者赫拉巴尔的模样:稀疏的白发在头顶残存着,深凹的眼睛,瘪下去的嘴角上带着既嘲讽又善意的笑。

对于一个习惯于从书本上抬起头再去观望世界的人,曾经热爱过的作家已然进入了血液之中,一旦身临其境,昔日被滋养过的那种感恩之念,就会像味觉记忆一样的清晰且顽固。这种感觉,在国内有过很多体验,在国外,也许是因为千山万水的距离给发了酵,体验似乎更为强烈。内罗毕与卡伦·布里克森,伊斯坦布尔与帕慕克,巴黎和杜拉斯,东京与三岛由纪夫,奈良与松尾芭蕉……现在,在布拉格,是赫拉巴尔。我的眼睛和嘴里都有酸涩的味道,岁月跌宕中内心艰难成长时的那种酸涩。人是怎么长大的啊?多辛苦,多努力,多幸运啊!

看着桥栏上的赫拉巴尔,我想,他给了我什么?是捷克文学传统核心的波西米亚气质,是生命的粗粝、忧惧、绝望和狂欢,是不被理解的骄傲,是琐碎的尊严和阴影中的层次与质感。我读赫拉巴尔的时候,84岁的他早在1997年2月3日从医院五楼坠落离世。

阳光中,查理大桥上的赫拉巴尔肖像成了黄金,那一刻,我在心里对他说,先生,我来到了您的城市!谢谢您!

2023.11.6

供图/洁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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