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走出青春的少女 | 曹冬雪

未能走出青春的少女 | 曹冬雪

电影《花神咖啡馆的情人们》(2006)中的波伏瓦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造就的。”这是波伏瓦在《第二性》中的著名论断。作为20世纪最重要的女性主义作家之一萨特的终身自由伴侣,波伏瓦似乎代表了世人眼中法国女性的形象:独立自主,追求个性解放与自我实现。但其实独立自主的“法国女人”也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造就的,确切说是20世纪历次女性解放运动造就的产物。

《形影不离》(西蒙娜·德·波伏瓦著 曹冬雪译 浙江教育出版社2022年2月)这部小说的故事发生在百年前的法国,跟同时期的中国相比,女性似乎并不享有更多自由:未婚女子的生活充满禁忌,夜里不能独自出门,无法单独跟男性约会,即使已经订婚,跟未婚夫也不能有过于亲密的举动。中产阶级家庭的女儿若接受高等教育则被视为走上邪路,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结婚,繁衍后代,为家庭奉献自我才是她们的人生使命。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难免出现小说中的悲剧:一位花季少女因为礼教束缚,热烈追求爱情而不得,最终抑郁寡欢而死。

这本书的手稿波伏瓦生前没有发表,甚至没有给它命名,我们大可以认为在她的整个创作生涯中这本书不重要,然而恰恰相反。波伏瓦曾说,她之所以写书,写那些让她得以成名的书,都是为了能够讲述自己的少女时代,毕竟谁愿意去关注一个无名之辈的成长往事?甚至,当她还是一名少女时就暗下决心,日后一定要将这段人生写出来。波伏瓦少女时期的密友扎扎(书中的“安德蕾”)在二十出头的年纪猝然离世,跟她一同埋葬的是波伏瓦的整个少女时代。我们有理由相信,正是由于这个故事对波伏瓦极端重要,她才十分谨慎,没有轻易发表,而是选择两年后用回忆录的形式再次讲述。

小说创作于1954年,这一年波伏瓦四十六岁,正值生命与事业的巅峰。她终于有足够的声望资本来诉说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段友谊,纪念逝去的友人,使其在文字中复活。她们相遇于彼此九岁那年,小说便从“我”九岁开始讲起:“九岁那年,我是个乖顺的小女孩。”“乖顺”意味着服从既定秩序,也预示着日后一切冲突乃至悲剧的发生,都跟不“乖”有关系。起初,不乖的那个孩子是安德蕾。在教会学校一群循规蹈矩的女生中,她显得特立独行:不太守纪律,爱跟老师唱反调,滑稽地模仿老师的言行举止,在钢琴汇报演出中吐舌头。如同阳光照进深林,骤雨搅乱静水,安德蕾对希尔维这位班级优等生、乖乖女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对她的生活产生了极大影响。从此,没有安德蕾的世界不再是完整的世界,不再有让人活下去的欲望。

安德蕾,这位在学校睥睨众生不守规矩的小姑娘,长大后面临宗教戒律与世俗礼仪的残酷夹击,她试图抗争,却发现这是一张冲不破的网,一堵过不了的墙。她被迫跟心爱的人分手,为了履行各种家庭义务而无暇顾及自己的学业与兴趣爱好。以生命激情面对秩序的倾轧,我们在小说中看到火、玫瑰、鲜血等红色意象。小说开篇安德蕾出现在希尔维面前时,是一个被烈火舔舐过的孩子,曾因烧伤而休学。这场火仿佛一个不祥的预兆,在小说结尾,安德蕾脸烧得通红,高烧不退而死。她曾用斧头砍伤自己的脚,以鲜血淋漓的负伤来逃避没完没了的社交活动,为自己争取少许独处的空间。但几经挣扎,她终成一头困兽,世界逐渐对她关上了大门。

反观希尔维,从跟着安德蕾一起违抗学校秩序开始,一步步走向自由:先是摆脱了宗教桎梏,然后接受了高等教育,准备参加教师资格考试,她将拥有一份工作,获得经济独立,迎接她的是广阔、自由、充满无限可能的人生。是她,而不是安德蕾,在二十岁左右成了挑战世俗价值的真正叛逆者。这倒并不意味着安德蕾没有她那样的决心和勇气,只是两人面临的阻力不同:安德蕾家底丰厚,而希尔维的父亲在一战中破产,没有能力为她准备嫁妆和张罗婚事,只能期望她有一份职业养活自己。如果家道没有中落,希尔维会不会是另一个安德蕾?从某种意义上讲,安德蕾是希尔维原本可能的一种命运。安德蕾死了,希尔维作为幸存者活了下来。

无论希尔维还是安德蕾,始终处于矛盾力量的撕扯当中。安德蕾深爱着母亲,而母亲偏偏是自由道路上的阻碍;她渴望与心爱之人肌肤相亲,又担心自己是撒旦的帮凶,会摧毁对方的纯洁。希尔维看似已经抛弃信仰,不再相信上帝的存在,但在言行举止方面,时常以教徒的标准要求自己,看不惯身边大学生的放浪形骸。小说自始至终维持着这种叙事的张力。若屈服,是在抗争中屈服;若反抗,是在犹豫中反抗。没有谁真正乖顺,也没有谁彻底叛逆。希尔维和安德蕾的青春,正如很多人的青春那样,不是大江大河向着大海一往无前,而是滚滚岩浆在地下奔袭寻找出口。

看过波伏瓦生前影像资料的人,大概都会对她的嗓音留下深刻印象。干燥、迅疾、冷峻,毫不拖泥带水,听她讲话,仿佛置身一座钢筋水泥与玻璃构筑的现代建筑中,那里没有温柔的花花草草,没有繁复的装饰雕琢,我们所能感受到的是一种纯粹的时空律动。在翻译这本小说的过程中,我似乎又听到了她的嗓音。这是一个没有形容词堆砌,也没有冗长从句的文本,小说情节也没有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波伏瓦以局外人的清醒目光和干脆口吻讲完了一个萦绕她一生的故事。小说中,在安德蕾家的乡下城堡里,有一晚希尔维向安德蕾吐露心声,诉说自己对她的炽热情感,但她故意用一种冷淡的语气,仿佛往事随风,一切已成过去。谁能说写这本小说的波伏瓦不是那一晚的希尔维呢?希望用中文讲述的这个故事,听起来仍然是波伏瓦的声音。

未能走出青春的少女 | 曹冬雪

本文为《形影不离》译后记



  作者:曹冬雪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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