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词中的“雪”可谓千姿百态而有温度——雪是香腮上的光晕、沸茶上的泡沫,也是艰涩的泪滴、孤勇的梅花,蕴藉着作者本人的内在精神与情感张力,绽放万般晶莹。
宋 范宽 雪景寒林图
苏词中的雪有一股子暖意,体现出热腾腾的生命力。有时,雪是破春的象征:“今年春浅腊侵年,冰雪破春妍。东风有信无人见,露微意、柳际花边。寒夜纵长,孤衾易暖,钟鼓渐清圆。”(《一丛花·初春病起》)雪既代表冬天也代表它本身,与春交织争斗着。连同东坡在与疾病斗争时所体味的生命之滚烫一起,倾洒在本该萧条的春寒中。
在有关离别的词中,雪表现的是极尽挽留之意。如“相从不觉又初寒。对樽前,惜流年。风紧离亭,冰结泪珠圆。雪意留君君不住,从此去,少清欢。”(《江城子·东武雪中送客》)“天岂无情,天也解、多情留客。春向暖、朝来底事,尚飘轻雪。”(《满江红·正月十三日送文安国还朝》)有时雪甚至跨越了时空,回到遥远的记忆中去抓住离别的友人:“携手江村,梅雪飘裙。情何限、处处消魂。”(《行香子·丹阳寄述古》)。比起单纯吟咏物象,这些词更注重表达人情。于是雪不甘心只作背景,会代表东坡行事——跳跃、飞舞,展现作者细腻的心事。
但当这份生机褪却,雪的寒意便抖落出来,如在《蝶恋花·密州上元》中,天上是“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地上是“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密州是苏轼变换词风的小节点,这首词中,苏轼在热闹的上元节直接抒发独处的心底冰凉,使畅快变得哽咽,滚烫变得冷凝。而到了喧闹燥热时,雪之寒意又变得弥足珍贵。苏轼曾在友人家中饮酒,主人汲泉入盆,洒落荷花,水便如“雪洒冰麾”一般散落在“白玉肌”荷花上,顿时暑气消散。
雪本身就容易和梅联系在一起。与有些词人以冰雪冷冽衬托梅之坚强孤傲不同,苏词里的雪与梅非但不是敌对关系,反而有互相怜惜、互相成就之意。如苏东坡被贬黄州时忽逢大雪,为感念友人朱康叔便“手把梅花,东望忆陶潜。”“雪似故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江城子》)梅与雪作为两个意象在词中交汇,既承受着世人晦明变化的评判,又因高洁而自惜和相惜,这也映射了词人心曲。同为黄州词作的还有“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馀孤瘦雪霜姿……诗老不知梅格在,吟咏,更看绿叶与青枝。”(《定风波·红梅》)东坡以霜雪之姿咏梅,在冰冷中独自闲雅,同样表达自惜自持的心境。
除了梅花,雪还与融春的杨花互为喻体:“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少年游·润州作代人寄远》)虽叹离别,但情感是饱满、充盈、温暖的。
不仅看雪、感受雪,东坡还会“造雪”。元丰五年壬戍之春,被贬黄州的苏东坡效仿陶渊明,选择躬耕于东坡并筑雪堂居之,绘雪于四壁之间。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所见皆雪。此景在大雪中最美,苏轼身处其间,为的是感知雪意、内心适然。他独立雪堂,与故人陶潜对话:“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余龄。”(《江神子》)旁人嘲弄雪堂简陋,他称自己是“幽人自感”,并感慨:“念寓形宇内复几时。不自觉皇皇欲何之。”(《哨遍》)比起感知外物,苏东坡更在意自我的感受,在深刻地感受与前人、与今人的差异后,他选择拥抱自我、温暖自我。这也像苏词中的“雪”一样,可感,动人,充满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