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的“人间天堂”,尽头在太平湖
文 | 若有光
秋天在北京,总是会有人谈及“故都的秋”——客居北平的郁达夫写这个题目时,满纸皆是悲凉。只有老舍,在用“天堂”的标准在书写故都北平,他生死不离的家乡。
在《住的梦》里,老舍曾说:“秋天一定要住北平。天堂是什么样子,我不晓得,但是从我的生活经验去判断,北平之秋便是天堂。”在《四世同堂》里提及北平的秋天,他更是说,“也许比天堂更繁荣一点”。
1966年8月24日,正是在北京的秋天,老舍自沉于太平湖,告别了他所生长的人间天堂。
老舍的死地太平湖,早在上世纪70年代,修建地铁2号线时,已被填废。三十年后,虽又重新开挖,却只是小小的一隅荷塘,已经不复当年景象。倒是他的故居,灯市口西街丰富胡同19号院,能得以幸存,化身“老舍故居”“老舍纪念馆”,受世人瞻仰;1967年画家许林邨为其所立的“老舍先生辞世处”石碑,后来也被移放于此,这似乎可以看作是对“生死相依”的另一种注解。
老舍的故居,是他在1949年,他的人间天堂刚更名那年,购买的一座普通四合们/院。从东门进入,右转,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五彩影壁,南边是故居工作人员办公区,西边是老舍生平展厅,东边是实物展厅,北边是原貌展厅——老舍书房兼卧室、会客厅、胡絜青画室兼卧室。
原貌展厅门口的甬道两侧,立着两棵柿子树,是老舍夫妇亲手所植。每到秋天,树上就会挂满鲜红的柿子,因此胡絜青给四合院取了一个别号,叫“丹柿小院”,她的画室则叫“双柿斋”。齐白石、林风眠、水上勉等国内外名流都曾到过老舍家观赏丹柿,于非闇年届七十还到这两棵柿树下写生,所作《丹柿图》也成了他晚年的代表作。
在这座闹中取静的“丹柿小院”,老舍度过了生命最后的十六个春秋,其间写出了《茶馆》《龙须沟》《正红旗下》等名著,并荣膺“人民艺术家”称号。四十多年过去,故居的红柿仍高挂枝头,共和国的红旗仍高悬风中,跻身“鲁巴茅,郭老曹”殿堂级作家序列的老舍,更是声名不减。
说得不严格的话,我到过老舍故居三次:一次是在整修,吃了个闭门羹;而初进小院还是在上个月,当时我就盯上了那两棵柿子树,可惜柿子是绿的;这次挎着相机,正是慕“丹柿”之名而来。
火红的柿子,拳头般大小,映着通透的阳光,像一盏盏小桔灯,或摇晃在绿叶间,或翘首照向秋天的晴空。树荫下,光影流动在石板地上、灰色的瓦片上、红色的门窗上,三三两两的来客,或坐在长凳上,或躲在花窗内。
两位学生模样的姑娘,作为中央财经大学的志愿者讲解员,她们也是三顾老舍故居。她们并非文学专业的学生,甚至她们连自己学校是否有文学专业都表示存疑。“看到没,这柿树枝叶很繁茂”,她们讲,这两棵柿树是1953年,老舍夫妇从北京西山移栽进城的,品种很特别,十年间就亭亭如盖,硕果累累。可是,同为西山之种,西山曹雪芹故居的柿树,怎么早在初秋就树叶稀疏、柿果通红?她们解释,要么西山的柿树并非只有一种,要么就是西山或者城中的小气候,导致了两地柿树的差别。
老舍故居的来客,不止有在校大学生,还有老师带着一队小学生,在狭小的实物展厅,绘声绘色地讲虎妞和祥子;也有定居郊县的中年夫妇,到城里转胡同,女人讲,他先生是也是文学专业毕业的,原西南师范大学的研究生,但从事的是政府工作;更有在附近的老人,把这里当公园,老妇人说,“楼房里住着累,到这小院坐坐,这里很清幽”,老爷子说,“都说老舍是受迫害致死,你们是不知道,他其实是被婚外情害的,所以说,再伟大的人也是逃不脱七情六欲”。
当然,也不乏从附近王府井商业街、故宫等景点走散到这里的游客,他们是最认真的,三个展厅依次浏览,对老舍的生平、作品侃侃而谈,“你看他65年还那么风光,还去了日本访问,没想到第二年就撑不住了”,“这宅子现在怕是要值上几千万,上亿吧”……
“这树上的柿子怎么办,能吃吗”,这个时节来的访客,望着头顶的红柿子,大多会不约而同思考起这个问题。其实到很多带果树的景区,都会有人发出类似的疑问。好在这“丹柿小院”内,没有谁立一块煞风景的警示牌,“禁止采摘,否则罚款”。
人的口腹欲真是难以掩饰,看见水果或者其他物种,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能不能吃,就让它留着审美,或者自生自灭,有何不可?事实上,也确有一些柿子经不住大风吹,已经坠落,被归置在绿色的窗棂上,继续作为秋天的影子而存在。至于到底它们最后是否会进入口腹,进入谁的口腹,还是会分送给游客?未曾细问工作人员,暂时也不得而知。但显而易见的是,最先尝到柿子甜头的,非枝头的喜鹊莫属。
胡同深处的这座丹柿小院,跟北京城共享风云,却独守幽寂。时至今日,任外面高楼林立、灯红酒绿,小院也未见繁华喧嚣的侵染。偶然飘过一阵乌鸦的凄厉声,枝头的柿子该红红,该落落……
恍然间,我真相信老舍对北平的秋报以“天堂”的盛赞,并非用力过猛,而是他在某一刻,真正所触摸到的。只是,他是怎么就舍得抛弃这人间天堂,一去不复返呢?
“你须把受委屈当作生活,而从委屈中咂摸出一点甜味来,好使你还肯活下去。”老舍在小说《四世同堂》里如此训诫,可回到现实,他还是活不下去了。是更名后的北平,已经咂摸不出一丁点的甜味,“天堂”也远他而去了吗?
外面的院墙上,挂着多块牌子,与很多钦定的名人故居一样,老舍故居不仅是一些高校的志愿服务基地,还是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正如院内南房墙壁上的视频资料所宣传,“老舍一生批判腐朽的清朝统治,讴歌新生的共和国”;以及进门的内墙上挂的,1942年老舍讲稿《抗战以来文艺发展的情势》中的一段话,“一个伟大的作品,不但需要用热情去感动人,更需要一种崇高的理智去启发人”……这个远渡重洋归国、热爱故土北平、贴近劳苦大众的北京市文联主席,显然是很容易成为爱国主义教育的代言人。而他的故居,无论谁答应不答应,也很难跟“基地”脱得了干系。
然而,如果那个共和国真如他所讴歌的那样,那些豪情万丈的伟大作品真能感动人、启发人,他也不至于咂摸不出一丁点甜味吧?太平湖里,秋水也不至于那样寒气逼人,泛着血光。
“老舍,一代文豪,一代天才……”宣传片循环往复地播放,气吞山河、字正腔圆的播音腔,仿佛是在复刻那个时代的回响。或者说,那个时代仍在发出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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