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去过常州,记得有个红梅公园。因一片梅林得名。逢岁末年初,梅花绽放,火红一片,一派好景象。园中有个文笔塔,始建于南朝,是国家重点文保单位。边上还有天宁寺,传说乾隆皇帝三下江南,均歇驾寺中。很值得一看。
此次来常州有半日闲暇,再看什么,朋友引荐给我的是“青果巷”。
这是一个古街区,始建于明朝万历年。旧称“千果巷”,据说曾是水果的集散地。因常州人发音“千”“青”近似,后传为“青果巷”。巷子不长,紧邻古运河,有所谓“河襟南北,街贯西东”之说。常州历史上没有什么大难。没有经历过嘉定三屠、扬州十日这些大劫。后来的那些个运动,这里似乎也不是重灾区。大致因此,至今街巷旧貌和骨架仍存。虽无旧时桨声灯影般盛景,但洁净清雅,青砖粉墙,还留着“古巷通幽,人家枕河”的韵味。
青果巷又被称为江南名士第一巷。虽说“第一”不见得,但在这短短二三百米的小巷子里也确实出过一批名人。明清科举达人就有数十个。特别是嘉靖年间出了个大儒唐顺之,即唐荆川,名震一时,享誉后世。他的唐氏家族有八座宅院撑起了青果巷的半条街。后来城市改造毁了两个,其他基本还算完好。中共早期“三杰”瞿秋白、恽代英、张太雷都是常州人,瞿秋白就在青果巷出生,童年时因家道中落,遗产纷争,被迫迁出此巷。清华四大导师赵元任也是这里人,老宅子也还在,保存了些文物和图片。常州随处可见城市招牌:“教我如何不想她”,诧异,不知为何用这句有些情色暧昧的歌词。到了青果巷才明白,原来曲作者是常州人,常州有资格用这句歌词,用这句歌词对常州而言再恰切不过。
青果巷的中段,有个“老礼和堂”,是唐氏八宅之一,明朝正德年间修成。曾由唐荆川叔祖,明代画家唐世宁居住。虽没有贞和堂那般有气势,但是十分雅致。到了清末,这所宅子转手给了周姓老先生,名字很少人记得,但其后人的名字大家都耳熟,他,就是周有光。
周有光是何许人也,恐怕多数人虽耳熟未必能详。简言之,他是一个长寿的历史文化名人。他一生精彩有三:首先是长寿,生于1906年,活到2017年,112岁。百岁之后仍在工作。令人瞠目结舌。第二,他是一位语言学家,对于汉语的普及有重大贡献,汉语拼音方案是他的杰作。第三,他娶了一个好老婆,苏州九如巷的张家四姐妹的老二张允和,有修养有学问亦很高寿,二人相依相伴,没有绯闻。他的连襟,湘西的沈从文,则有太多的故事。
周家旧宅是一座三进院落。前两进为五开间平房,伴有两个优雅的庭院和曲径回廊。第三进豁然开朗,方方正正开阔的庭院,一侧是宽敞的平房,另一侧是临河的两层楼房。院落中间,一尊中国剪报社2016年捐献的雕像,周、张夫妻二人,周坐姿,张允在一侧,身体微斜,扶肩而立,儒雅亲和,爱意情浓。
周有光1905年出生于这个宅子,生活到1918年。13岁时外出求学,便没有在此居住。新中国成立后这座宅子收为公有,多户居民居住。上世纪八十年代,列入省文保单位,重新整修开放。
除了房屋间架,周家的实物已经没有很多,但周有光的生平图片则较为丰富,难得一见,很多网上也搜不到。不知道其他地方还有没有关于周有光的展览馆,就周有光的身份地位而言,恐怕不会专门再建。这里虽然称为周有光“故居”“图书馆”,大概算是资料较为丰富齐全的展馆了。也因此,本来只想打打卡“到此一游”,却不能不流连驻足。
周有光的生命周期实在令人惊叹。而更令人惊叹的是他生命周期中的“有效周期”。2005年,他99岁高龄那年,与人聊天时画了一条人生曲线,10-20智力开发,20到80是人生工作的最佳时期。80-90智力衰退。90-100身体衰退。这条曲线虽然有点对日渐老去的无奈,但已经让绝大多数人望尘莫及。而实际上,他百岁之后,仍然反应敏捷、思路清晰,谈吐自然。仍可以发表演讲,著书立说。110岁,也还能够清晰表达和书写。不能不说人生的奇迹。
我在纷繁的图片中徜徉,寻找周有光的长寿密码。
遗传大概起作用。周有光的母亲便是长寿老人,活到了96岁。美满婚姻和幸福家庭也不可忽略。1933年到2002年,与张允和生活70年,恩爱的典范。有一张图片,1999年,张允和《最后的闺秀》出版时,她说“周有光,你拿什么来祝贺我?”周有光走上前,在妻子的脸上轻轻一吻,那银发童颜的老妻顿时洋溢着幸福而自然的微笑。
孔子说,仁者寿。这也许才是周先生长寿的关键。按照儒家仁者的标准,安社稷、济苍生,恐有点难为周有光,他只是一介书生,只会做自己的专业。但可贵的是他始终坚守着书生的使命和清白。1949年回到国内,就是想为国家做点事情。一生尽职尽责,有着突出贡献。展馆中看到,他留给世界最后的字迹是2014年109岁时书写的:“了解过去,开创未来,历史进退,匹夫有责”,体现了忧国忧民的拳拳之心。和同辈们一样,他的一生经历过许多波折坎坷,但似乎没有那个时代很多人上演的上蹿下跳,揭发、批判、告密、说骇人听闻的假话等等有违良知的记录。由此想起季羡林先生“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的坚守,那也是一位高寿的学者。
周先生不仅是仁者,也是智者。没有足够的智慧,恐怕无法应付这个纷繁的世界,尤其常常处于不稳定、动荡、非理性盛行的社会生态中,一介书生倘不能通达应变,常常愤懑积心,想鹤寿延年、一生平安恐怕比较难。周先生生着典型的民国知识分子儒雅相貌,也有儒雅的性情。他说,就他的性格形成而言,母亲对他影响很大,她是读书人,性情温和,向来不生气,常说的一句话“船到桥头自然直”。周先生颇得真传。不管遇到什么坎坷,都是随遇而安,从不处于危墙之下,漩涡之中。他学贯中西,但谦逊平和通达。明明对汉语发展做出了贡献,却常常说对于语言学还没入门。只是摸着点语言学的边边而已,不要称语言学家,只能称为语文工作者。有一次还戏说,经济学半途而废,语言学半路出家,一生合起来是个0。96岁。但谦虚通达,可不是浑浑噩噩,到老也不糊涂,对这个世界,他始终保持着清醒的认知。世界眼光和对人类文明的向往伴随终生。2011年,106岁的周有光,在祝贺中华人物颁授典礼的致辞写到“人类文化的发展道路,就是共创共有共享”。同年,还写下惊世骇俗的两句话:
“要从世界看国家,不要从国家看世界”。
今天来看,这两句话是那么的睿智和高远,虽然似乎有点不合时宜。还好,展馆的主办者知道它的分量,仍把这两句话,放在了一个比较显耀的位置上。
周先生的仁智和修为,成就了他的高寿;有了高寿的周有光,也便有了更加精彩的青果巷。
壹点号老气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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