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哭了。
我们把琴挂在那里的杨树上。
因为在那里掳掠我们的,要我们唱歌,抢夺我们的,要我们作乐,说:“给我们唱一首锡安歌吧!”
我们怎能在外邦唱耶和华的歌呢?
——《旧约圣经·诗篇·137》
巴比伦的水边,悬琴的杨树
公元前597年和前586年,迦勒底人的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两次征服犹大王国,并在第二次攻破耶路撒冷时烧毁了所罗门圣殿。这一事件标志着犹太民族历史上长约400年的“第一圣殿时期”结束。作为战利品,上万名普通民众和大批社会精英被掳往巴比伦,犹太民族自此彻底失去了故国和家园。直到公元前539年,波斯帝国的创建者居鲁士大帝灭新巴比伦王国后,犹太人才被允许返回故土。这段历史被称作“巴比伦之囚”。
巴比伦之囚(The Flight of the Prisoners),詹姆斯·迪索(Jacques Joseph Tissot)作品。
犹太人将巴比伦之囚称作受难时代,在苦难中对神派来救世主的期盼,导致了犹太教的萌芽,并对后来的基督教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本文篇头的诗句,描写了囚禁于巴比伦的犹太人的生活和心情;而其中提到的悬琴的杨树,就是胡杨。
很多西方艺术家都描绘过“在巴比伦的水边”这一场景,比如下面这两幅:
这也是詹姆斯·迪索画的。
这是伊芙琳·德·摩根(Evelyn De Morgan)画的。
这两幅油画中的树有一个共同特点,即都有细长的披针形叶子,这和我们平日习见的各种杨树那宽大的叶子很不一样,倒是更像柳树。大体上来说,胡杨并不长这样,这些艺术家都画错了,原因是《旧约圣经》中一个流传已久的误会。古希伯来语中的柳树和杨树这两个词的含义发生过一次交换,今天用于指代杨树的词(ערבה)过去指的是柳树,而今天的柳树(צפצפה)过去指的是杨树。希伯来圣经中用的词是后者,在翻译成拉丁文的时候就成了salicibus,也就是salix(柳)的复数与格形式。所以过去欧洲的画家在描绘巴比伦河边的树的时候,都是按柳树画的。在现代的英文版圣经中,这个错误已经被修正过来,我们能看到的句子就是“There on the poplars we hung our harps”了。
被颠倒的杨与柳,图为黑杨Populus nigra 和垂柳Salix babylonica。图片:Christian Fischer & KENPEI / wikimedia commons
林奈用Salix这个词给柳属起好了属名之后,紧接着就犯了个大错。他看到一份生于河畔、枝条修长下垂的柳属植物标本后,一定是想起了《诗篇》中“巴比伦河边”的名句,于是将这种植物命名为Salix babylonica(垂柳)。然而垂柳分布于中国的华北地区,跟巴比伦一毛钱关系也没有,欧洲和中东的垂柳都是唐朝以后才从中国传播过去的。其实巴比伦的河边也有柳树,那就是柳属的属长白柳(Salix alba),学名也是林大爷起的。白柳对人类世界的影响比垂柳和胡杨都大得多,因为用于合成阿司匹林的水杨酸最早就是从它的树皮里提炼出来的。
白柳Salix alba。图片:wikimedia commons
来自幼发拉底河的杨树
说回胡杨。它之所以会被和柳树混淆,是因为具有形态多变的叶子。胡杨成年植株老枝上的叶子宽大,从卵圆形、三角形到肾形都有,而苗期和萌生枝上的叶子披针形,状如柳叶。像其他的杨属植物一样,胡杨也是雌雄异株,雄花雌花都没有花被,组成毛毛虫一样的柔荑花序。出于对风媒传粉的适应,雄花能产生大量的花粉,雌花则有着大型而多分裂的柱头。果实成熟开裂之后,释放出多毛的种子随风传播,跟这时节北方恼人的杨絮并无二致。
同一棵胡杨树上的叶形差异。图片:Yubing Liu et al. / PLoS ONE(2015)
胡杨学名的种加词euphratica是幼发拉底河的意思。孕育了最早人类文明的两河流域,确实是胡杨的原产地之一,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巴比伦。不过胡杨的天然分布范围远超两河流域。从北非、中东、中亚一直到中国西北部,在海拔4000米以下比较干燥的阔叶林或混交林里,都能见到胡杨。在干旱和半干旱地区的河谷里,较为高大的胡杨与致密的柽柳、柳、桑灌丛共同构成了特有的河漫滩植物群落。
河谷中的胡杨群落。图片:Pixabay
楼兰的“胡桐泪”
《汉书·西域传》载:鄯善,本名楼兰……国出玉,多葭苇、柽柳、胡桐、白草。从这段文字中,庶几可以想象塔里木河两岸当年的景象。这里胡桐就是胡杨的古称,盖桐字泛指叶片宽大的落叶乔木。塔里木河是一条内流河,河水含盐量较高,河漫滩的土壤也是盐碱化的。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的胡杨练就了很强的抗盐碱本领,在含盐量1%的土壤中也能正常生长。
即使在干旱、盐碱化的土壤里,胡杨依然可以生长。图片:光影田园 / 图虫创意
植物不耐盐碱,主要是因为盐碱土壤的渗透压较高,根无法正常从中吸收水分。胡杨的应对方法倒也简单粗暴,它把盐一块吸进来,让体内的渗透压更高,就能从土里吸水了。胡杨的枝条嚼起来有咸味,就是因为体液中富含盐分。有时树皮上有伤口,汁液流出后水分挥发,就成为结晶的盐块。
胡杨枝条嚼起来有咸味。图片:Pixabay
唐朝《通典·边防七·楼兰》载:虫食其树而沫下流出者,俗名为胡桐泪,言似眼泪也。自唐时起,胡桐泪就是西域输往内地的重要土特产,它可以用于焊接金银,也是一味药材。李时珍说“木泪乃树脂流出者,其状如膏油,石泪乃脂入土石间者,其状成块”,我想他肯定是没见过胡杨,纯靠脑补。一来胡杨并无树脂,二来胡桐泪溶于水,也不可能是油脂。
它与文明次第消亡
尽管胡杨有很强的抗逆能力,但气候变化和人类活动仍然严重威胁着它们的生存。不管有没有地表径流,胡杨终归是生活在河道里,这说明它并不能离水太远。同时,土壤含盐量超过3%,胡杨就会死亡。中国西北很多河流都是内流河,终点是湖泊而非海洋,水体中的盐分没有出口,随着水分蒸发,盐碱度只会越来越高。
戈壁沙漠的胡杨树。图片:Bogomolov.PL / wikimedia commons
频繁的断流也使得胡杨种群更新困难。图片:Pixabay
与此同时,胡杨的种子不能休眠,如果没有合适萌发的潮湿环境,7-40天之后就会全灭。胡杨原本已经演化出了分批释放种子的机制,以利用沙漠河流中不期而至的洪水繁衍种群。然而降雨量改变和农业生产用水导致了越来越频繁的断流,也对胡杨的种群更新造成了困扰。
从巴比伦到楼兰,胡杨默默地旁观了一个又一个城邦的兴衰;无论是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还是塔里木盆地,导致文明消亡的原因也正是胡杨林消亡的原因。
是“丰碑”,还是“墓碑”?图片:公孙墨岚 / 图虫创意
国人提到胡杨的时候,往往拟人化地赞颂其“坚韧不拔的品格”,诸如“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腐”云云。却不曾想,如此坚韧不拔的胡杨都被折腾死了,同一地区生活过的人们又何以堪?死去胡杨僵立的树干,与其说是丰碑,倒不如说是墓碑。
希望这样的墓碑不要越来越多。
题图来源: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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