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圣母院火灾之时,特朗普立马在推特建议,“也许可以进行空中洒水灭火,现在必须迅速采取行动”。法国人当然有行动,只是并没有采纳特朗普的生活小妙招,他们的做法是,先抢救出圣母院内的大量文物珍宝,一时搬不出来的,就做好防水措施,最后再升云梯喷水灭火。
最后尖塔倒塌、建于1220年的木质框架屋顶也几乎全部损坏,但好在教堂内绝大多数的文物是保住了。据圣母院的牧师弗雷德里克神父说,所有艺术品都幸得及时转移,馆藏的各种珍宝,包括荆棘之冠等都完好无损。
那么如今的问题便是,如何修缮巴黎圣母院。这其实是一项一直都在进行中的工作,只是,它远没有我们想象中的简单与乐观。
1.
上一次巴黎圣母院遭到大规模破坏,是在1789年爆发的法国大革命中。当时巴黎的受破坏程度尤为惨烈,城里边原有的300多座教堂最后只剩了四分之一,且都伤痕累累,其中的巴黎圣母院在1794年甚至沦为了葡萄酒仓库。此役带来的破坏可想而知,甚至超过了之前200年风云变幻的累计总和。
所幸,修复与破坏总是交替发生。大革命导致的大破坏随即遭到谴责,伴随谴责的,还有对古迹的关怀与修复工作。维克托·雨果在1828年开始构思《巴黎圣母院》,为此他常去已在修缮中的圣母院工地收集素材。有人考证说当时的工地上就有个不合群的驼背石匠,或许这位古怪的驼背石匠为雨果提供了写作的灵感。
正式的系统修复开始于1844年4月,担任后期修复工程的总建筑师名叫维奥勒·勒·杜克,他是“风格性修复”的代表性人物。
何谓“风格性修复”?
在最初的古迹保护意识觉醒之时,包括雨果在内的一些人都觉得,恢复古建筑嘛,主要是恢复它的艺术纪念意义,因此修复方法也很自由,建筑师只用自己的主观想象,完整修好就行,这叫“艺术性修复”。但这样做的效果,几乎就完全取决于建筑师本人的水平,似乎过于随意了,遂弃之不用。
维奥勒·勒·杜克对“艺术性修复”的理念作了发展,同样是建立在建筑师的自信之上,但需要根据该建筑在鼎盛时期的原形,确定其风格,再延续原建筑师的构思,用类似的手法将被破坏的或者同样风格但本不存在的局部补充完善,修复的是一种建筑的艺术美学特色。
这好似对曹雪芹版《红楼梦》进行补全,要在原作者的写作风格上,进行相当程度的再创作。
于是维奥勒·勒·杜克在修理创伤、补足缺失之余,还加建了一个本来没有而他认为应
该有的尖塔。尖塔本在1787年损毁,勒·杜克先是研究了13世纪的残迹,推导出尖塔的原初形态;又找到损毁的原因,做了结构加强;最后为了和教堂整体具有正确的比例关系,他还将尖塔高度提升13米。
哥特风格的高耸塔尖常被现代人津津乐道,但在当时,被一些建筑师们讥讽为巴黎圣母院“难看的尾巴”。勒·杜克加入的石像鬼、他本人的头像以及另外两位建筑师的雕像,也让圣母院被评价为“国际博览会上的假古董”。
by wikicommon
尽管存在非议,但不可否认,“风格性修复”,成为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上半叶近一百年来欧洲文物建筑保护的指导。
2.
时间流逝,当年的非议之声却越来越大。法国派(风格性修复)实际上是用“创作”代替了“修复”,给古建筑带来了极大伤害——这个观点的音量逐渐加强。
甚至冥冥中鲁迅也持相似的观点,他曾评价说,《四库全书》因清人篡修而古书亡,因为他们变乱旧式,删改原文,破坏了原书的真实性、可靠性,给使用者造成了不便或误导。“反修复”运动的意思也大致便是:文物建筑承载的各种信息以修复的名义消失殆尽了。
由此,“英国派修复”站了出来。英国人生性保守,尊重传统,在建筑保护和修复上也秉承了这一风格。
英国派的观点对比起法国派简直是另一个极端。英国人罗斯金喷出了最为偏激的唾沫,他在《建筑的七盏明灯》的“记忆之灯”中写,“所谓的修复其实是最糟糕的毁灭方式”。“修复”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这就像用死人的骨架做了个人体模型,这甚至是更彻底的毁灭,还不如废墟来得有意义。
在当时十九世纪欧洲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影响下,英国派推崇“废墟美”,迷恋“富有诗意的死亡”,他们保护古建筑完全是感性的,将历史真实性价值置于其他价值之上,要求无条件保存古建筑的全部历史信息,最多加以“日常性维护”。
按照英国派的思路,那么如今被烧伤的巴黎圣母院也便成了历史的一部分,用不着加以修复,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尊重历史古迹。只是不知道等到物质载体完全消逝的那一天,依附之上的历史信息将何去何从呢。
而在历史上很长时间一段时间,法国派与英国派就此吵得不可开交,这时候终于有人来劝架了。他们既不赞成法国派那种创造性的修复,也不赞成英国派对待古建筑听之任之的消极态度。
中立的声音在19世纪到20世纪的意大利逐渐系统化,也就有了意大利派。意大利派的修复观点脱胎于英法两派,尽可能以中庸的姿态达到了一种平衡。也最终以《威尼斯宪章》,终结了天枰上的拉扯,直到今天,依然笑傲于古迹保护领域。
3.
然而古迹修复还真不是一项依照章法就可以按部就班进行的工作。它更像是时人历史、社会乃至价值观念的交织,尽管有《威尼斯宪章》存在,依旧避免不了修复过程中出现大量的分歧。
1965年,勒·杜克在一个世纪前修复过的图卢兹圣塞南教堂需要再度修复。负责第一期修复的建筑师珀帕就提出,要把教堂重建成勒·杜克修复之前的式样,这基本算是对勒·杜克曾经创造性修复的抨击。但当地民众其实是反对的,他们更希望保留住勒·杜克曾经添加的新罗马风元素,那些不已经算是历史的一部分了吗。这个“解修复”提案最终还是被批准了,尽管争议声滔天。
最典型的现代修复观念大PK,曾出现在有多国参与的吴哥古迹修复中。
1993年,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支持下,先后有三十多个国家参与到了对吴哥古迹的保护中。各国的指导思路皆有不同:有些国家用新材料对本体进行补充,有些国家则认为这样会破坏遗产的真实性;有些国家选择对遗址进行加固,有些国家则选择解体再重建的“解体式修复”……
印度修复的第一个项目便是吴哥窟,但其修复方式是这样的,据《纽约时报杂志》描述:“在印度人的指挥下,成百名没有古迹修复经验的柬埔寨劳力,用硬刷子和一桶桶氨水,使劲擦洗那些精美的石雕,仿佛在擦洗厨房的脏地板。” 这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出了严厉批评。
除却这个反例,各国也确实都有着自己的修复风格,不管是用料还是操作方法,相互之间总免不了分歧。不过这些都终究成为了吴哥古迹所见证的历史的一部分,人类的残酷厮杀也好、通力协作也好。
巴黎圣母院也一定会被修复。凭借安德鲁·塔隆教授留下的激光扫描数据,乃至《刺客信条·大革命》出品方育碧提供的数据等等,修复资料方面并不会是大问题。资金也绝不会是最大的阻挠。倒是修复理念之争,或许会再度出现,成为最以难协调的矛盾。
和年龄相仿的吴哥古迹一样,这些所有,终会成为巴黎圣母院所见证的历史。
主要参考:
何晓昕、罗隽《时光之魅:欧洲四国的建筑与城镇保护》
刘爱河《欧洲三大建筑修复流派思想评述》
谷雨计划 崔莹《修复吴哥,一场跨越26年的30国抢救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