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壹点 齐鲁晚报记者 蔡宇丹
大年初二,由山东高速运营的“齐鲁号”欧亚班列,由济南启程驶向芬兰的赫尔辛基。过去这一年,中欧班列迎来一轮爆发式增长,全年开行1.24万列,在国际海运、空运因疫情受阻情况下,中欧班列成为欧亚经贸联系的稳定器。
在2020年这个充满各种不确定性的一年中,中国自贸区再次扩容,以湖南、浙江为突破口扩大“以货易货”,探索针对非洲等一带一路国家的易货贸易平台,最古老的“以物换物”贸易方式以新的面目重新出现;2020年11月,中国等15国达成RCEP协议,12月30日,中欧这两大全球经济体签署投资协定。这些事件在2020年发生,偶然中隐藏着历史必然。
去年“十一”期间,齐鲁晚报记者有机会探访敦煌这座千年古城。这个黄金周,敦煌鸣沙山月牙泉景区派出所找到游客丢失的手机创下历年之最,达53部之多。
敦煌热在这个时候兴起绝非偶然。这个曾经的国际贸易中转站给了现代人一个窗口,去理解贸易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去观察一千年前的人们是如何建立贸易关系,如何构建区域间平衡,而很多历史细节就体现在敦煌壁画中。
1. 敦煌为什么能成为贸易通道?
敦煌,古代丝绸之路的节点城市,不亲自走过一遭,你体会不到,这是一个多么顽强又多么脆弱的四大文明汇流的城市。
敦煌目前常驻人口不足20万,除了旅游业外没有任何工业。这里年降水量不足50毫米,但蒸发量却超过2500毫米。
这座荒漠中的孤城,自然条件如此恶劣,还能孕育灿烂的莫高窟;在1650年历史中出了多位即便按照现代人评价标准,也堪称惊才绝艳的人物。
答案只有一个,河西走廊是一个东西文明交汇之地。
莫高窟前干涸的河床,茂密的防护林以及镜头远方的戈壁,将这里与现代社会远远隔开,每天有各色人等来此探访。
“西出阳关无故人”。在王维这句边塞诗中,阳关是远到不能再远的荒蛮之地了。紧挨着阳关的敦煌,究竟是世界的尽头,还是世界的起点?
阳关和玉门关残留古迹不多,阳关只剩下一个土墩子,这两处景点大概是全中国为数不多的,只为“感受情怀”而存在的景点。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花50元钱进行角色扮演,接受阳关卫兵发放的通关文牒,体验一下古人出国的感觉。
阳关和玉门关都扼守在敦煌以西最重要的水源补给点上,这里的士兵守卫着河西走廊的西大门,同时也负责为过往人员签发护照(通关文牒)。而河西走廊串起了中原地区与西域绿洲、草原的联系。它们之间相互构造、相互依赖,形成了敦煌的历史。
这里最早的原住民是乌孙人;秦末汉初,大月氏赶走了乌孙人,之后,匈奴占领了河西走廊,而乌孙人一路向西,越过天山,最后迁徙到现在的吉尔吉斯斯坦;公元前138年、公元前119年,张骞两次出使西域,丝绸之路从此开通。
敦煌之所以成为贸易通道,很简单:有水源,有补给点的地方,最适合做贸易商道。这和“一带一路”中的节点城市、中哈边境的霍尔果斯一样,隋唐时期这里就有中亚居民的民间贸易,1851年霍尔果斯正式成为中俄贸易口岸。
2017年,齐鲁晚报记者曾探访过位于中哈边境的霍尔果斯。如今的霍尔果斯,每天都在重复着古丝绸之路的故事。每天早晨,在距霍尔果斯35公里的哈萨克斯坦边境小城雅尔肯特,会有大批乘客乘坐中哈国际道路旅客班车前往霍尔果斯。这个国际班车走的路,就是著名的双西公路中的一段。这是一条总长8445公里的国际大通道,东起连云港,西至圣彼得堡,途经中哈俄三国。
双西公路的重要性,从它主要保障中国—哈萨克斯坦、中国—中亚、中国—哈萨克斯坦—俄罗斯—西欧三条走向的公路运输就能体现出来。现在,中国至欧洲货物大部分通过海路运输,双西公路开通后,成为亚太国家到达欧洲市场最短运输路线,山东寿光蔬菜也通过这条国际公路,直通哈萨克斯坦第一大城市阿拉木图的菜市场。
穿行在双西公路中哈边境,清晨第一缕阳光,将天山峰顶万年不化的积雪由胭脂色慢慢染成金色。山脚,天山骏马河边饮水,皮毛油亮,神采飞扬,此情此景恐怕会成为每一位旅行者此生再也抹不去的记忆;但在敦煌,目之所及是连绵的戈壁,满目荒凉,但莫高窟就在那里。
2. 西域都护班超退休前的“临别赠言”
图片来源于公众号地球旅客。
莫高窟藏经洞(第17窟)发现了藏文、于阗文、突厥文、回鹘文、梵文、粟特文、希伯来文、叙利亚文、吐火罗文等多种语言文字写本,超过5万件文献,内容涉及4世纪至10世纪600余年间中国的历史政治、经济、宗教、语言、文学、社会等多个方面。
这些历史细节,印证了施展《枢纽》一书的观点。戈壁、草原、绿洲相间,相对独立的空间结构形成了相对独立的政权,西域诸国,吐蕃、敦煌归义军、中原王朝、形成了特殊地理环境下的地方治理体系,在河西走廊这片区域不断地进行整合、分化、重组、整合;鲜卑、土谷浑、回鹘、党项、吐蕃、蒙古族人,居住在这里的汉人,都称自己为“河西土著”。
这里原本是冲突的交界线,各方势力杂糅,战争与和平在这片土地轮番上演。从敦煌博物馆展示的各种历史细节,你能感受到,国家战略格局和眼光,最终决定了经营西域的不同模式。而不同的国家战略,发挥的效果,产生的价值截然不同。
汉唐之间,十多个王朝建都长安,从国家战略来看,势必要注重西北方面的防御,尤其是对河西走廊的经营。这些王朝的“西部大开发”大部分仅限于屯田和军事防御,但在汉武帝、唐太宗时代,强盛的国力使中原王朝有实力经略西域,从现代人眼光看,张骞通西域,班超出使西域,都是中原王朝对西部陆权的探索。
敦煌博物馆陈列的班超出使西域图解。
公元前121年,汉武帝派20岁的霍去病收复河西,公元前111年年后设敦煌郡,公元前60年在乌垒城设立建立西域都护府(今轮台县境内),开始行使国家主权。
汉朝,丝绸之路经历了“三绝三通”,这与中央政府对西域的态度密切相关,也与政策执行人个人能力密切相关,东汉班超班勇父子在治理西域中做出了巨大贡献,他们向朝廷据理力争:如果放弃西域,河西地区就不能独自存在。
班超治理西域30多年后,退休回国前,对继任西域都护任尚提出忠告,大意是:西域各国不比中原,在处理各种争端时,务求宽容冷静,不要过于苛繁,对重罪必须重手处理,对小过小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
这体现了班超开明的胸怀和高超外交手段,这位汉明帝时期中原政权在西域的最高军事长官,既能搞突袭战,实施斩首行动,更善于利用软实力经营西域,他派甘英出使大秦(罗马帝国),到达了波斯湾,在他治下30余年西域未尝有失。
东汉末年,军阀割据,敦煌近200年没有太守,但在当地大族控制下保持了相对稳定,丝绸之路的贸易仍在进行。
隋炀帝是中国历史上唯一到达过河西走廊的皇帝。公元609年,隋炀帝第四次亲临河西走廊,打败土谷浑,将哈密收归版图。在张掖东南的焉支山接见西域27国使节商队,举办了集商贸、文化为一体的万国博览会,可谓全球第一个“万国博览会”。
这场连续举办了将近一个月的万国博览会之后,突厥人称隋炀帝为“圣人可汗”,这让人看到打贸易牌是比打仗(采取军事行动)更为有效的“攻心战”。隋炀帝时期,派裴矩前往西域各国做调研和结盟,通行在河西走廊的西域商队免费得到沿途官府提供的食宿和保护。
3. 敦煌集市里的“国内国际双循环”
唐朝初年,中亚西域一带在西突厥控制之下。唐太宗时着手经营西域,唐高宗初年灭了西突厥,控制了中亚和西域地区,使得丝绸之路畅通无阻,敦煌成为西域交通的总枢,胡商云集,史载煌集市流行的“爆款”波斯锦,是典型的“国内国际双循环”煌周围有21个驿站和邸店。
这时候敦煌成为名副其实的国际商贸中心。敦煌出土的8封粟特人信札显示,作为当时全球贸易最活跃的一股力量,粟特商人在敦煌、在长安,在洛阳,在山西晋城……在中国各个贸易节点城市开设店铺,但粟特商人的能量仅限于此,他们从未建立起一个强大的、独立统一的帝国,在他们手上,物流、支付体系没有任何升级表现,没有诞生主导全球贸易结算的货币体系,这样庞大的国际贸易基础设施的构建,背后必须有强大的国家力量做支撑。
芮乐伟在《丝绸之路新史》中写到,丝绸之路上的贸易还是很原始的以物易物贸易,中国的丝绸成了“硬通货”,被当作货币交换商品。
此时的莫高窟壁画中出现了很多西域使者、商人、僧侣的形象。每天敦煌有早中晚三次集市,中亚的青金石和水银,东罗马的银器、印度的药材和香料出现在敦煌集市上。敦煌藏经洞还存留有于阗和汉语,梵语和于阗常用语翻译手册,其中包括在市场交易时的常用句。
在敦煌集市流行的“爆款”波斯锦,是典型的“国内国际双循环”——中国的丝绸传到罗马,再传到波斯,波斯在中国丝绸的基础上再加工改造,造出了更好的波斯锦,反过来再传到吐鲁番、敦煌、长安;中国又把波斯的优秀丝织技术再改造,织出更好的丝绸。
这个时候干扰全球自由贸易的,是丝绸之路上的盗匪,敦煌45窟《胡商遇盗图》描绘了这种场景。2008年,索马里海盗在亚丁湾抢劫通过苏伊士运河商船,中国可以派军舰护航,但古代只能寄希望于佛教感化,敦煌285窟《500强盗成佛因缘》就体现了这样的心愿,而现实中他们只能通过拼团的模式,结成大型的、上千人的国际商队,或者依附于对华使团前往中原。
那时候,没有中欧班列这样准时、安全的物流运输体系作为基础设施,这种凭借国家力量建立起来的物流体系,只有当代中国能承担得起这样的角色。
不同的是,古代丝绸之路上的国际商队一开始就没有空载率,去程回程满载货物,沿途交易,以货易货。而中欧班列是“一带一路”后的产物,中国为了这个项目投入大量资金,甚至帮助国外修建铁路系统和公路基础设施,它最大的价值是成为中国战略安全的保障。直到2020年11月,中欧班列到了要抽签摇号来预订舱位的火爆程度。
更重要的是,现在,中欧班列运输的货品有大量的汽车业半成品、高科技零部件等中间品,从供应链的角度,它更大的价值在于把中国供应链更深地镶嵌在欧亚供应链体系中。一组数据正在证明全球经贸格局的趋势变化:2020年东盟首次成为中国第一大贸易伙伴,欧盟、美国分别排第二三位;而早在2016年,中国就超越美国和法国,成为德国最重要的贸易伙伴。
4.
河西走廊与西域诸国的内需贸易:冲突的交界线变成共同的利益线
敦煌209窟是北周(557年—581年)壁画,出现在埃及法老墓葬壁画中的葡萄,2000年后出现在中国敦煌,如今敦煌也能出产优质的葡萄酒。
敦煌博物馆的资料显示,三国和西晋,从西域输入的主要有毛麻织品、汗血宝马、金属、琉璃、珍宝、异兽(如孔雀)、药材、香料,植物;从敦煌输出的主要物品,有丝绸、香料(麝香)、纸。
这是典型的内需消费。从丝绸之路这样的长途贸易来看,以汗血宝马、琉璃、丝绸这样高价值的奢侈品为主,更多短途贸易贩卖的是当地特产。
从敦煌的历史可以清楚地看到,匈奴、突厥这些游牧民族靠掠夺存量经济为生,是引发河西地区矛盾冲突的根源,而和平时期的互市,更多是贸易互惠,冲突的交界线变成共同的利益线。
唐末归义军统治时,专门设立宴设司,招待回鹘、于阗、鞑靼、波斯和印度等地的使者和商人,并且派使团出使回鹘、于阗,推动贸易,通过这种互惠互利的贸易获取政治上的安全和结盟。
现在中国与东盟等15个国家签订RCEP(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在15个成员国间形成自由贸易区,就能发挥稳定器作用。而一千年前地区间贸易远没有像现代对一国的政治经济产生举足轻重的作用,维持一个地区间的平衡和安全,更常用的办法是联姻来巩固“朋友圈”。唐肃宗时代沙州刺史、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娶回鹘公主为妻,又将两女嫁于回鹘、于阗的国王,通过相互通婚这种最低的成本和回鹘、于阗等国保持了友好关系。
敦煌石窟正是在曹议金及其孙辈达到鼎盛。长期和平共处,开放的区域经济,快速形成财富积累,而敦煌的华美洞窟成为最高级“炫富”。
5.
历经1000多年的“装修”为什么不褪色?文化是最高级的“炫富”
在莫高窟700多个洞窟旁边,有一些很小很矮的洞,两三平方米,猫着腰才能进去,里面除了厚达半尺的积灰,什么都没有。
这些洞,就是当年敦煌画匠们住的地方。他们白天在洞窟里画画,晚上就窝在洞里,静静等待下一个黎明。敦煌研究院研究员马德的《敦煌古代工匠研究》中写到,这些画匠除了报酬外,每天雇主给提供两块胡饼,好一点的给点酒。
这些画匠来自于哪里?敦煌研究院敦煌石窟经典洞窟复制展中,对于敦煌工匠来源做了清晰说明。
汉武帝时发生戾太子事件,很多官员被贬至河西走廊;十六国时期,中原大乱,又有很多人避祸来到敦煌,儒学由此兴盛,蕴育了张芝、索靖这样的书法家。各方文化的输入和输出,佛教的传播,贸易带来异域珍贵的颜料,人流物流商流源源不断在敦煌汇集,佛教、摩尼教、景教、伊斯兰教、儒学共处,文化兴盛起来,莫高窟开始了千年营造的历程。
这张图再现了敦煌石窟的营造场景,在黄沙陡崖间开凿洞窟,要耗费大量的人力与财力。
这是敦煌石窟经典洞窟复制展中,莫高窟第217窟盛唐时的藻井。敦煌藻井多达四百余顶,以唐代藻井最为华美,色彩浓烈。这些藻井中的几何花纹,有阿拉伯式的,古希腊式的,中原佛教将他们全部充分吸收融合,形成了特有的中原佛教装饰图案。
这些壁画历经千年色彩如新,原因颜料上。敦煌壁画所用颜料是将彩色矿石磨成粉后配骨胶绘制,这些天然矿物颜料色彩鲜艳,即便多年也不影响色泽。
通过丝绸之路,来自阿富汗矿山的青金石穿过帕米尔高原来到新疆,再到敦煌,敦煌石窟中大量使用这种比黄金还要珍贵的玉石。当你站在428窟北周的《须达拿本生图》前,你只有感概,什么样的家庭装修可以历时1400余年还鲜艳如初的蓝紫色呢!
14世纪和15世纪,阿富汗矿的青金石由意大利商人进口到欧洲,成为文艺复兴时期画家使用的最昂贵的蓝色,用于绘制圣母玛丽亚的长袍。这时候,地理大发现时代到来,全球贸易转向海路。
图片来源于数字敦煌微信公号
回到现在,我们走近敦煌,走进五代时的洞窟,不经意抬头,房梁是宋代翻修的,上面有如假包换的宋人在换房梁时的题字;在壁画某个角落,随便一个古代版“到此一游”,就是唐人手书;讲解员会指着洞窟铺的地砖说,这是后梁的、这是唐代的、这是元代的……
没有赝品,没有山寨,目之所及,这些有着精美花纹的古代“生活用砖”,带着700年前、1000年前的生活气息和审美扑面而来。任何一个中国人来到这里,会真切体会到什么叫“文化的自信”。
路通则盛,路阻则衰。这是敦煌的命运,也是莫高窟的命运。1524年,明朝嘉靖皇帝下令封闭嘉峪关,转而倚重海上丝绸之路,敦煌自此衰微。
找记者、求报道、求帮助,各大应用市场下载“齐鲁壹点”APP或搜索微信小程序“壹点情报站”,全省600多位主流媒体记者在线等你来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