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1962年春节期间,我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了《赏梅迎春》一文。写那篇文章的时候,我还不到二十岁,我不认识《中国青年报》社的任何人士,是自发投稿,《中国青年报》的编辑从众多来稿中选出我这篇,二审通过,总编辑签发,还安排在副刊头题,配了一张挺大的图。文章里我侃侃而谈,似乎对梅花梅树梅子都很了解,还向读者报告:那一时期,梅树只生长在中国,日本曾多番尝试种植,总未成功,而在我国,梅树主要生长在江南,苏州的邓尉、杭州的超山、无锡的梅园“香雪海”,都是以栽梅出名的胜地,每逢春梅盛开时,人们就络绎不绝地相携去赏梅。迎春赏梅,已经成为我国人民的一种文化习惯。
2022年早春二月,刘心武在明城墙遗址公园赏梅(焦金木摄)
其实写文章的时候,我并未去过江南,我所定居的北京,那时候还没有地栽梅,我所赏的梅,都是比如说中山公园塘花坞里的那种盆景梅。那么我文章是怎么写出来的?除了从盆景梅去想象江南地栽梅,就是通过阅读。从少年时期,我就喜欢读书,我的生活历程,是现实的阳光雨露坎坷颠簸柳暗花明,与读各种书籍从中获得知识启发激励教训,交织一起,相浸相融的。
人间正道是沧桑。一个甲子过去,祖国变得更富更强更美了。北方难以地栽梅花的困难,在上世纪80年代后,经过园林栽培专家和园林工人们的一再努力,已经突破。现在北京人赏梅,不用非去江南,不必只在盆景梅前凝神,许多地方,都有梅林出现。前些天,助理焦金木开车,我们一起去了北京明城墙遗址公园,那敞开式公园的园林布局,主打就是地栽梅,有红梅、白梅,还有绿萼梅。那日天气晴好,游客不多,防疫都戴着口罩,保持距离,静静地赏梅。我逐
次走近不同的梅树,近观那美丽的花朵,嗅其淡雅的香气,品其独特的神韵,身心大畅。不禁就回想起六十年前,自己发表过《赏梅迎春》的文章,那时还是个毛头小伙,如今却入耄耋之年。
“老而不死是为贼”,这是两千五百多年前孔子批评原壤的话,孔子说的话收齐全了是:“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就是这个原壤年轻的时候不尊老爱幼,成年后又无所事事,现在老不死,成偷取岁月的贼了。孔子和原壤本是朋友,他骂原壤“老不死的”,既是批评,也有调侃之意。当下尊老爱幼风气很盛,少有人嫌弃耄耋老人视为贼寇的。但我自己既然进入了“八〇”后,就应自诫:不能像原壤那样无所作为,倚老卖老。就如一株老梅树,只要精气神还在,就该再开出花朵,对社会,对年轻一代,有所奉献。我现在仍在写作,仍在参与当下的文化活动,不仅电脑打字,也录制音频,写新的小说,也把自己几十年来的读书心得、人生感悟,提炼出来,出版新的散文随笔集子。
愿自己这株老梅,还能继续报春。
2022年早春二月(刘心武)
(此文系天地出版社《天下没有白读的书》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