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则臣
有山有水的地方我都喜欢,就喜欢那种起伏跌宕和开阔洒脱的劲儿。山不必太高,壁立千仞当然好看,缓慢柔和地连绵过去也很好,各有各的风骨。水最好是大且白,可以开阔视域拉平目光,白水浩荡如巨大的布匹翩翩而去,到远处重合上地平线时,这水就成了宽阔自由的叹息。临山遇水,总有浩大清峻之气从脚底下往上升,腰杆不由人就挺直。
丰都就是这样的地方,三年中我去了两次。这个县归重庆管,出机场就从重庆市区边上绕过去,没机会看见重庆。所以我对丰都的朋友说,对我来说,丰都才是重庆。真是见了鬼了。的确见了鬼了,丰都千百年来都以“鬼城”闻名,名山上有座鬼府,阎王坐镇,小鬼在地狱里鲜血淋漓地忙活,砍人头、推肉磨,每个场面都惊心动魄,到丰都不见鬼都不行。
这鬼当然都是敷衍来的。据说汉朝有两位方士,阴长生和王方平,一个是刘肇皇后的曾祖父,一个曾官至朝中散大夫,都是显赫的人物,看社会现状不顺眼,又使不上劲儿,干脆跑丰都来修炼,先后成了神仙,一阴一王,后人讹传就成了“阴王”,做了阴间的老大。
来丰都不是想见鬼,而是喜欢这里的山和水。三峡工程之后,长江沿线成了令人绝望的巨大博物馆,很多东西只能成为历史了,作为遗迹消失、隐退和自生自灭。多年前我就想把长江沿线这段好好看看,钱不够;总算能从口袋角里搜出九文大钱了,大坝已轰然落成,长江水如眼泪一样漫溢出来,哗啦啦直往天上走。除非变成深水鱼,否则有些永远也看不成了,那就能看多少看多少。
我到丰都时,丰都已经从水这边搬到了水那边。长江像吃了酵母,涨起来,原来的县城低矮,待着不动会被淹死。站在名山上看对面的新城,一座崭新的贴着白瓷砖的城市,像蘑菇一样在山上长出来。楼房,马路,鳞次栉比,军队一样秩序井然。1871年芝加哥大火之后的重建,也不过是在原地再站起来一次,而丰都不仅再站了一次,还从江这边走到了江那边,上了山。
有山有水就是福地,有山有水再有文化,那就是人间天堂了。虽然丰都以“鬼城”闻名,但这“地狱”显然是可以当“天堂”一样自豪地说出去。“有鬼”是因为咱们有“文化”,丰都人似乎都不怎么提他们的悠久历史——公元90年设县,周属巴国,曾建“巴子别都”。
说起来话就长,能把你吓着。说“鬼”就够了,竟还有“鬼文化”。把“人”弄成文化已经相当不容易,把“鬼”弄成了文化更不容易,未知“死”,焉知“生”?生死契阔,一水之隔。我在新城看对岸青山,苍莽蓊郁之间鬼城出焉,还有那个据说是世上最大的阎罗王的坐像,让人生梦幻之感。这一边活泼泼热闹闹的现世生活,那一边阴森森、凉飕飕的地狱图景,本是相克现在相生,大眼瞪小眼,相看两不厌,所谓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丰都城搬过来也算很有意思的事了。
很多人为了看“鬼”来的,每年游客100多万。越多越好,都过得张牙舞爪无所畏惧了,该接受点鬼教育。作恶的人、张狂的人、胆怯的人、心虚的人,谁都逃不掉,小鬼们手拿家伙正等着呢。我这样的好人看见那些血光场面都心动过速,我不相信杀过人放过火的、贪过污腐过败的、没事算计别人的、损人利己和损人不利己的看见了会无动于衷。那现世报的场面相当刺激,小鬼们干活都不手软。据说鬼城已经成了道德和廉政教育基地,很多官员都被组织来这里参观,准确地说,是来观摩小鬼们如何处理坏人。让他们做几场噩梦也行。
不过,我对这种“鬼文化”还是稍有点不满足。既是作为“文化”来经营,就要有一个更大的可供生发的空间,不应单单拘泥于“现世报”,拘泥于狭隘的现实主义。文化不是胡萝卜炖羊肉,吃下去就立竿见影地增加维生素和肌肉;相反,它是虚的、抽象的,是要你吃下去后三月不知肉味,要余音绕梁数日不绝。个“死”也不仅能让你更好地“活着”地生,还要让你看见普遍意义上的抽象的“生”;这个“鬼”能让你看见人,还要能让你看清“人”;这才是文化。文化说到底是个乌托邦,是个形而上的理想之地。如此,“鬼城”方为真正的好人间,“地狱”才是我们想要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