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这个王朝留给世人的印象,总是与一个“弱”字联系在一起。弱宋之弱,在于军事与外交,一国若无强兵,当然也不可能有正常的邦交。故而,无论辽、金、西夏,甚至是吐蕃,两宋都力有不逮,更不用说葬送了其王朝命数的蒙元了。
宋之弱,在于国之弱,国弱则难逃兵乱之患。让人聊以欣慰的是,军事与外交弱至极点的宋,却创造了繁盛的文化,两宋百年,可以看作是文人最理想的年代。
辛弃疾是山东人,字幼安,号稼轩,他出生在宋高宗绍兴十年,有词集《稼轩长短句》,存词六百余首,全宋词中,以辛弃疾和吴文英的作品收录最多。宋宁宗开禧三年的秋天,六十八岁的辛弃疾逝世。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推许稼轩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为第三种境,也是最高境界,非是谬言。
其时宋王朝刚刚历经靖康之耻,徽钦二帝被被俘,囚于五国城,天下由此大乱,金国盘踞北方已达十三年。其后康王赵构泥马渡江,在建康称帝,草草组建了一个小朝廷,冀以收复中原。在宋高宗主政伊始,他还是充满了雄心壮志的,他任用韩世忠、岳飞、宗泽等名将,与金兵展开鏖战,到后来朱仙镇大捷,更有直捣黄龙、北定中原之势。但是宋高宗为了个人的权名利益,借秦桧之手杀了岳飞,宋金议和,从此南北分治,十余年相安无事。
可惜,宋代似乎有宿命,注定这个王朝是孱弱的,上天为宋代安排了康王渡江这样的传奇,安排了韩世忠、岳飞这样的盖世名将,却也为其安排张邦昌、秦桧这样的奸臣贼子。大宋王朝就像是一棵参天大树,这棵树里生了很多的虫,这些虫子用自己的牙齿在狠狠地啮食着大树的筋肉,终有一天,枯败而亡。
后人每读及宋史,纷纷叹言:“这,是需要一个英雄的时代!”果然,宋之一世,尤其是南宋,的确是英雄辈出,从岳飞、韩世忠,到吴玠、刘琦、张浚、杨再兴、虞允文,再到张世杰、文天祥,其壮怀激烈之概,耀烁于古今。
辛弃疾就生于这样一个时代。辛弃疾的祖父名叫辛赞,在金国任官,也属无可奈何,在辛弃疾小的时候,父辈们就告诉他:“我们是汉人!汉人与金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由于在金国北地长大,他切身感受到了汉人被金人所奴役欺凌之下的屈辱。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便养成了辛弃疾嫉恶如仇的性格特征,当时年不到二十的辛弃疾时常登高望远,指画山河。
绍兴三十一年,金主完颜亮兴兵四十万南下侵宋,意图克定天下,谁知道,天不从人愿,完颜亮的图谋遭到了重创,先是兵行不久,完颜雍乘机自立为帝,完颜亮的军队由此军心大乱,在采石矶被宋军打败,最终在扬州瓜洲渡的龟山寺,完颜亮被自己的部下完颜元宜所杀,尸体被焚。一场兵变,结束了完颜亮的统治,宋金再次议和,金国的统一大业就此终结,后来金世宗下令将完颜亮废为庶人,史称海陵王。
辛弃疾当时二十一岁,报国心切,便去投奔了耿京所领导的起义军,完颜亮死后,辛弃疾即奉命南下赴宋,这期间,起义军中出了奸细,耿京被杀,义军群龙无首,自然就溃败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便证明了辛弃疾并非只是一介书生,他在得知耿京被叛徒杀害一事之后,迅速邀集了五十多人袭击敌营,在张安国与金人酣饮之际,将其绑缚擒拿归宋,“斩安国于世”。
当时宋朝的皇帝是宋孝宗,孝宗在南宋帝王中是最有作为的一个,他力主北伐,先后与金人发生战争,各有胜负,主和派的萎靡之音在孝宗时代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打压。孝宗乾道元年,辛弃疾写了著名的《美芹十论》上奏于孝宗,引起了朝野上下的注意,《美芹十论》是典型的形势分析策略指南,六年后,宋孝宗令辛弃疾见驾,任命其为建康通判,后来又被任命为滁州知州、江西安抚使、湖北安抚使、大理寺少卿、福建提点刑狱等官职。在福建时,辛弃疾准备组建一支新军抗金,被人弹劾,说他:“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宋孝宗听信了谗言,将辛弃疾罢归。
宋孝宗之后,辛弃疾的政治生涯已算完结,他被排挤在了政治中心之外,只好借诗词笔墨来抒遣自己心底的愤懑了,谁知,也因如此,宋词,迎来了一位慷慨激昂的词中之雄!
他与苏轼合称苏辛,与李清照并称济南二安,李清照号易安居士,辛弃疾自幼安,他与南宋陈亮、朱熹交情笃厚。他的词作沉雄且豪迈,题材广泛,既有悲怆苍凉,亦有柔情婉转,既有大漠长天、乱世烽烟,也有民风世情、田园逸致。词的思想境界、内涵、题材等至稼轩出乃为之一变!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是最早接触的一篇稼轩词: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稼轩词善于用典故,这首词的典故可以说是串珠式的。第一句说的是三国时代的孙权。千古江山,英雄何在呢?谁能称之为英雄?曹操?英雄乎?不然,曹操,奸雄耳。刘备英雄乎?非英雄,刘备乃草莽也。英雄者谁?呼之欲出:孙仲谋!
辛弃疾是很欣赏,甚至可以说是崇拜孙权,他认为孙权才堪称是英雄人物。例证见于辛弃疾所做《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衮衮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这两首词的主旨是相近的。
然而白驹过隙,江山更迭,如今,已经再难寻得一个如孙权般的英雄了。英雄不在,只余了些陈迹令后人怫然凭吊。宋有英雄么?有,也没有。但是南朝时的那个宋却有一个英雄。此时斜阳的余晖在映照着词人的面颊,词人走入到一条小巷子里,有人告诉他,这个地方啊,是当年的宋武帝刘裕住过的!
刘裕?呵呵,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几乎收复了中原,差一点点就可以统一天下了,奈何壮年而逝。刘裕的雄才大略的,可他的儿子却是个志大才疏的夯货。宋文帝刘义隆意图子承父业,在没有任何把握和准备的情况下发兵进攻北魏,北魏的皇帝拓跋焘却不是个一般的人物,当他得知刘义隆要北伐,不禁笑掉了大牙,当下挥师,瞬间兵抵长江,刘宋遭到了重创,江山一统也就再无可能了,宋之后、齐、梁、陈,北魏之后,东魏、西魏、北齐、北周相继而立,登上历史舞台,南北朝就此延续了一百多年,直到北周末年,杨坚篡位,于开皇九年灭陈,南北朝这才结束。
如今这样的时势,较之南北朝,虽不尽似,也不差多许。自靖康之后,金人始终占据着北方的江山,辛弃疾恨恨地长叹一声!“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拓跋焘是个了不起的君王,词人踩着斜阳碎缕来到了当年拓跋焘的行宫——佛狸祠下,拓跋焘,字佛狸。没想到竟然还有百姓在祭祀,也不知祭祀的是哪路毛神?辛弃疾问:“此何处?汝等知否?”有人答曰:“就是个神庙嘛!”
辛弃疾苦笑着离去。——看来,已经没有人知道这里曾是太武帝拓跋焘的行宫了。辛弃疾在斜阳里继续走着,不由仰天长叹:“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他想到了春秋战国时代的名将廉颇,他认为自己和廉颇一样有着忠心报国之志。
名将廉颇战绩彪炳,却因奸人陷害,壮志难酬。辛弃疾呢?虽然身负凌云万丈才,意欲孤身报国,可是国家,却不需要他。这是南宋包括辛弃疾在内的很多仁人志士的悲哀。
开禧年间,年迈的词人依然不忘收复中原,终于因韩侂胄排斥而被宋宁宗罢黜。于是,他满怀忧愤地写下了这首千古名篇。明代杨慎在《词品》中赞曰:“辛词当以京口北固亭怀古《永遇乐》为第一。”诚以为然。《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是个人较为偏爱的一首词: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乍看此词,似乎不能一下子将其和辛弃疾联系起来。
这首词应当作于辛弃疾四十岁前后,宋孝宗时代,辛弃疾遭遇排挤而居于上饶,某一日经过黄山岭道时,见明月别于枝,清风半夜拂,有蝉声、有蛙鸣,因境生情,写下了这首小词。“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成为了吟咏田园风光的名句。这类作品在稼轩词中还有很多,向我们展现了辛弃疾性格中的另一面。这时的辛弃疾是懂得生活、善于发现生活之美的辛弃疾,这个辛弃疾当然也是那个心忧天下的辛弃疾,两者并不矛盾。
词中美丽的风光实在是美丽,如果没有金兵北扰,这天下四海,本该就是如此恬静的,可惜……这时,他一定想到了自己的另一篇作品,就是他在建康做通判时写下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词曰: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水龙吟》这个词牌有两种词谱,各有妙处,也各出了一系列的经典。辛弃疾的这首词,是典型的稼轩风格。开篇一派茫茫辽阔的秋色将我们引入到一片苍凉的氛围之中,但见得长江之水东流而去,将秋色消弭。
建康,即金陵,南朝开始被称作建康。三国孙吴、司马氏的东晋、南朝宋、齐、梁、陈都以此为都城,所以,这座城市也充满了历史的厚重感。水声淙淙,就像在荡涤着国仇家恨!
落日里,孤雁的悲啼去远,却惹起了词人的愁绪。“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时的赏心亭上,只有他一个人破风而立。他恨,恨的是这荡荡乾坤,竟无一个知音!他独立在秋风里,叹息着光阴的流逝和家国的飘零。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最终,生于乱世、经天纬地、文韬武略的词人落下了英雄的热泪,英雄泪,沾湿了衣襟,滴打在栏杆上,滴打在神州断裂的大地上……如果此时,有一个美人来为自己擦拭一下泪痕就好了,然而,没有如果……
宋王朝的命运会怎么样呢?——忧愁风雨,流光去,词人临目水天,默然不语。文学创作往往受其时代影响,个人的命运与历史的命运紧密相连。
黄梨庄评价辛弃疾道:“辛稼轩当弱宋末造,负管、乐之才,不能尽展其用,一腔忠愤,无处发泄;观其与陈同父抵掌谈论,是何等人物?故其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其词。”
历史的残酷与无情锻造了辛弃疾词作的悲凉之气概,以词为卒排兵布阵、裂云碎雨、惊天彻地,他就如同是词坛的飞将军李广,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他的汪洋恣肆。在辛弃疾的笔下,没有任何事物不能成为词中的意象,也没有任何词不能成为词中的文句。他用词来抒怀、言志、伤情、怀古、论物、吟风弄月,词这种文体在他的笔下不受任何限制和桎梏,他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就是这么狂气。连辛弃疾自己似乎都忍不住要夸赞本人几句,他饮下一杯酒,大笑道:“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狂狷如兕,目中更无余子。
辛弃疾虽狂,却非妄人,狂,是一种气质,是一种情怀,是一种态度,是一种自知,若狂者无自知,则成狂妄之徒。辛弃疾一生跌宕起伏,颠沛流离,身怀大志而不能伸展,犹如苍龙被囚。踏遍江山胜迹,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这样的句子吟诵而出,于豪放之外,更多的是一种“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凄楚!
所幸,辛弃疾不是孤独的,他有很多志同道合者,且不说陈亮、朱熹,只说那位清空迈俗的白石道人姜夔吧,稼轩与白石两人的关系怎样?史料中没有关于二人交集的记载,但两人应是有神交的。
姜夔写过一首词,名作《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当时已经六十五岁的辛弃疾到镇江去担任知府,暮年的他仍在筹谋兴兵北伐,并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年轻的姜夔读到了这首词,触动了其情怀,于是写了《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与辛弃疾相和,表示了对这位前辈的敬慕。稼轩、白石,各成豪放婉约之极致,又皆能为之,宋之南北无出二人其右。
后世如张元斡、张孝祥、刘克庄、范成大等,都受到了稼轩词的影响。“莫说弓刀事业,依然诗酒功名。”辛弃疾的人生是失意的,但也正是这样的人生成就了他。宋孝宗淳熙十六年,孝宗皇帝禅位于自己的儿子赵惇,赵惇即宋光宗,光宗的年号是绍熙,这个年号只用了五年,五年之后,宋孝宗驾崩,光宗却不去探望,被认为不孝,以赵汝愚、韩侂胄等为首的政治势力便借机迫使光宗退禅位给自己的儿子太子赵扩,是为宋宁宗,改元庆元,宋朝历史上最纷繁复杂的时代由此拉开序幕。
宋宁宗任用赵汝愚、韩侂胄,为原本水火不容的派系斗争更趋于激烈,没多久,宋宁宗就将赵汝愚罢免了,从此,韩侂胄专权。在韩侂胄的蛊惑下,宋宁宗将理学斥为伪学,禁止这一学派的人在朝内当官,史称“庆元党禁”。庆元的年号用了六年,六年后改元嘉泰,宋宁宗追封岳飞为鄂王。又过数年,到了宋宁宗开禧年间,在韩侂胄的动言下,宋宁宗下令挥师北伐,开禧北伐可以说是南宋最大规模的进击了,但可惜由于统帅不力、谋划不周等众多客观因素,宋军惨败,若非当时金国的国力也行将衰败,只怕又要上演“靖康之耻”,最终双方签订了嘉定和议。
和平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嘉定十年,宋宁宗再次发动北伐战争,这一仗一打就是四年,双方两败俱伤,谁也没有获胜。辛弃疾的生命就终止在开禧北伐之后,有一个传说,说是辛弃疾在临终之时,还在病榻之上大声疾呼:“杀贼!杀贼!”铿锵辞切,音犹在耳。
“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稼轩词六百余首,我们不能逐一评析,且待他日有暇再专文述之。
最后,让我们一起来吟诵这首词,用这首“笔挟惊电奔雷之力”的《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来作为本篇的结束: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