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五点,我在理发店喝了一碗南瓜汤。没错,一碗来自理发店老板的南瓜汤。坐在一旁的我妈喝完了自己的那一碗,正和理发师阿姨交流“如何使用生姜与红糖勾出南瓜的鲜味”。在理发店理发顺便分享了理发师做的晚餐,这真是一件非常我妈的事。
我转过刚理好的头看着我身旁的这个女人,她似乎有一种超凡的能力,可以和任何人聊起来。不是干巴的寒暄,而是真正的聊天,在一种友好的氛围相互卷入。言语如同木柴,让壁炉里的火燃得热情,溢出暖和的风。
我就不行。一和陌生人说话我就紧张。我没有什么社交障碍,但认识陌生人对我来说是一件消耗心力的事,只有当我需要或是对方极其吸引人的情况下才会为之付出努力。这一点在我与服务业从业人员的交往中尤其明显。理发师也是、出租车司机也是,想到这一过程结束后将不再联系,我就提不起兴致交谈,敷衍过去,面部释放礼貌而疏远的信号。当然,不说话也并不轻松。基本寒暄结束,无以为继,漫长的沉默,空气在小小的空间里渐渐冰冷,只剩剪刀与头发摩擦的声音。我有一点懊悔,刚才是否应该接过话头一个问句抛回去,又错过时机,无法再开口。在(我自以为的)尴尬氛围里,我是一个难过的现代人,封闭、孤独、渺小。
我和理发师只有金钱关系,我付出金钱,她付出服务。在付钱理发之外,一切都没有意义,不值得费心。而我妈不同。她用行为拒绝了这样简单的定义,以一碗南瓜汤超越金钱关系,至少是悬置了金钱关系,真正的(即使是暂时的)进入了理发师作为一个完整个体的生活。新自由主义讲说市场逻辑正在蚕食一切非经济领域,人际关系的商业化等等,噢,忧心忡忡的新自由主义批判者应该好好看看我妈。她简直是不自知的反资本主义斗士啊,打破原子化个体的预设,令每一次交流都充满真挚的可能性。
仅依据这个事例就把我妈树立成典型,显然是单薄的。和理发师迅速建立私交很有可能基于一种前工业化时代的村妇逻辑,而我坚信我妈不止于此。于是很轻松的,我找到了她生活中反资本主义道路的诸多蛛丝马迹。
在对待物质的态度上,她坚定的和资本主义商品拜物教划清界线。对奢侈品牌始终持有从容的批判态度。别人送她A牌logo包,她拿回家说丑死了坚决不背,而偏爱那只B牌包包也一定只是因为做工很好。不以牌举物,不以物废牌,只看材质和做工,不追求当季潮流,打折货的忠实拥趸,一个大写的唯物主义者。当然,我妈不可避免的有一定的局限性。她对她那一房间的衣服过分深情了。
在与机器的关系里,她不排斥不迷信,牢牢掌握主人的地位,从不为机器所控制。看我妈洗衣服便知。第一步,先把衣服放到洗衣机里浸泡,暂停,多浸泡一会儿。第二步,将衣服全部取出,有明显污渍或特殊面料的选择手洗,其余按颜色叠好装袋机洗。第三步,甩干后将每件衣服取出,用衣架撑好,沿缝线拉直抖平,拉链拉上,扣子全部扣上,这样晾干就不必熨烫。由是观之,洗衣机在我妈的洗衣流程图只是一个小小的助手,一颗恳切的心和一双勤劳的手才是洗好衣服的关键。
我妈很唠叨,一样的事情要讲很多遍。但想到她只身抵抗着资本主义/新自由主义的洪流,螳臂当车,很不容易,我就默默听她再讲一遍,只当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了。歌颂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