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祖母
◎孙振航
夏日的深夜,窗外渐渐有了点凉意。若再平静一下心情,似乎就感觉不到热了。地处波斯湾畔的一群建设者白天顶着烈日冒着酷暑忙碌了一整天,此时都该歇息了。唯有我站在露天里,立在风声里,任意看那或远或近的灯光,仰望那或明或暗的星辰,今夜无沙尘,真好。可以让心自由飞翔,让思绪在广阔无垠的天空飞扬;可以想那家乡的树影婆娑,可以静听那蛐蛐声声伴唱,可以回忆那历久弥新的过往,想那曾经给过我无限疼爱的祖父祖母,想那那一件件事、一段段情、一场场景。
解放前,祖父与大伯的岳父一起读过乡塾,思路较活泛,结成亲家后,决定结伴北上京城谋生。祖辈二老算是有学问,分别在时称北平的不同绸缎庄做了账房先生,祖父还留下“左卿山环海驿”名片。三十年前,我曾收藏几张,后因老家西屋装修,连同喜爱的藏品包括几枚古钱币一起遗失,让我心痛不已。至今尚不清楚名片上的字是什么意思,是地名、商号还是职位?忘了问祖父。只记得用浅棕色硬牛皮纸制作,行书毛笔字规整竖写,跟现在的名片尺寸差不多。当时初见,因有祖父名字,好奇而收藏数年,直到后来参加工作,确认是名片后,心情激动好久,为祖父自豪;也失落许久,再也无法见到。
解放前夕,由于京城动荡、兵荒马乱,祖母托人捎信把祖父从京城劝回老家。而祖父的亲家则坚持下来,待全国解放后举家迁往北京。祖母虽然从没上过学,但出口就是俗语或顺口溜,当时很应景,左邻右舍交口称赞。祖母常告诫我:多求安乐少求财,平平安安就是福。这大概也印证了祖母为何选择让祖父回农村老家团聚,厮守故土,感觉哪里也不如家里安生吧!在那军阀混战、人人自危的年代,祖母时刻牵挂着祖父的安危祸福,也能理解。若像现在社会这么安定,祖母的想法肯定会不一样了。
祖父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三,一生儒雅、自律。不知从何时起,祖父得了哮喘病,身体略显瘦弱,但气色尚好。越到冬天喘得越重,家里常备有白糖、冰糖或姜糖。每当咳嗽厉害,祖父就习惯挖一勺白糖放嘴里镇咳,有时含一两块冰糖或者吃一两片姜糖止咳,每当这时,我总跟着沾光。祖母知事明理、心胸豁达,与妯娌间从未红过脸,常说“紧睁眼,慢张口”,坚持守口不惹祸,一生谨慎一生安顺。祖母生育三个儿子,我父亲行二,部队转业后分配到天津工作。大伯也是部队转业分配到大庆油田,参加了六零年大会战,之后又抽调到华北石油管理局创建。小叔长期在大庆油田工作。大伯和小叔都是在老家结婚,之后全家分别在霸县(现称霸州市)和大庆市长期定居。祖父祖母一直由我勤劳的母亲在老家里里外外帮衬着、照应着,直至慢慢老去。
祖父曾写过三联挂字。一联是宽约两尺、高约四尺的中堂,是主联。另两联是条幅,大约一尺宽、四尺高,是辅联。这三联字是每年正月初三早晨换下族谱后才换上的,过了正月十五就全部撤下封存,来年再用。主要是房屋太小,加上影响小北窗的透光,否则,可以长期挂着。
想来,大概是八五年左右,原先的中堂画年久损坏后,七十五岁左右的祖父舍不得花钱买,考虑再三,决定自己书写。我哥买来纸,我负责研墨。还记得祖父书写时,持毛笔的手略微颤抖,写写停停,停停写写,用时很久。写成后,爷孙三人一起装裱,当时想了些办法,费了些功夫,因而记忆犹新。忙活一整天,当摆在一起时,感觉搭配很协调,遗憾的是纸张欠缺,在农村买不到合适的宣纸。待到年初三挂上墙,来来往往的亲朋无不称赞,有的说字体飘逸,有的赞美笔锋见功,有的表扬遒劲有力。反正我也不懂,只不自觉地拿祖父的字习惯跟家家户户的门联字对比。后来,我也试着学写毛笔字,可总是差强人意,没好好跟祖父把毛笔字学到手、练到家,成了遗憾。
每当过年写对联贴对联时,年少的我就兴奋起来。北方小年刚过,祖父也开始给东屋西屋写对联和福字。左邻右舍提前打招呼的,都可以凑一起了。其实,母亲不太同意赶这个时候写,毕竟家里活多,又考虑到我哥仨放假可以帮忙,母亲给安排让出了写对联时间,只好忙上加忙了。随着裁剪出来的红纸吃上墨汁,立刻灵动鲜活起来,字字跳跃飞动,张张神采奕奕。只见东西间炕上、院子平房顶,到处挤满了待晒干的对联,那一排排一副副对联映红了四壁,映红了院落,映红了家人的笑脸,映衬出喜气洋洋大团圆的节日氛围。
每逢大年二十九或三十早晨,我就跟在祖父身边贴对联。先要去除那红色很淡、明显泛白的残损对联纸。我用手撕,用小刀剔,实在不行,趁天气好,就用水冲刷,保证更干净。遇到冷天就只能一点点硬生生清理了,比较费时。最后用旧笤帚头清扫门面上的尘土和碎屑。有时冻得受不了,我就跑回家暖和一阵,一会又被叫出去,毕竟每个人都有好多营生,多一个人帮忙就能快点,哪怕帮着拿拿笤帚掌掌眼。
贴对联前,祖母或母亲需要先熬制糨糊。就是将面粉加水放锅里轻轻搅拌,慢火熬,等到拉丝有粘性就可以用了。贴对联时,祖父习惯关上门,方便上下联对齐,先将其中一联背面均匀涂抹糨糊后,再快速翻转,用干净的笤帚顺着字体从中间轻轻扫压一下,再向四周分别轻压,尽量少折痕,再快速跟上压实,保证对联贴合紧密。再比照位置去贴另一联。春节期间,偶尔能看到有的人家把上下联贴颠倒了的,这需要提前好好斟酌,否则过后没法互换,一看就是一年。祖父渐渐岁数大了,贴对联的光荣任务就交给我哥,我还是打下手。每次等到红彤彤的对联全部贴完,过年的幸福滋味立马涌上心头,笑声欢呼声多起来。
紧接着,东屋西屋各门口窗口的屋檐、南屋、东院南院的草垛上,到处插上了灯笼吊纸。后来有了挂签,门框窗框上又增加了多彩花样。个个随风舞蹈,纷纷绽开笑脸,摇摆着、跳跃着、欢呼着,陪着家人一起过大年!年岁越小越盼年,渐渐长大,年滋味越来越淡,工作后,更少了过年的冲动劲。三十多年来,每逢春节,我几乎坚守在工作岗位,回家过年次数屈指可数了。
由于祖父在外闯荡多年,算盘拨得响。从我记事起,只要看到那油光铮亮的算盘露着红润细腻的肌肤,总想抚摸把玩。就连拐角和铆钉都闪着金色的光,让人留恋。一个个珠子就是一张张笑脸,伴着欢快的音符,唱响叮叮咚咚美妙的歌,似有一股京腔味,让人百听不厌,百看不烦。只是算盘珠内孔少了圆度,方显示出沧桑几十年,累弯了腰,磨出了茧。那可是从北到南,从人流如织的大都市大商号到蛐蛐声声的农家小院,那可是跟着祖父一路颠簸几十年的亲密伙伴。
祖父平时喜欢看书看报。一本略微残缺的线装地图册和一支特别精致的放大镜不同寻常。每每祖父拿着放大镜一边认真翻看地图,一边给我讲老北京城的故事,我就习惯斜躺在土炕上,偶尔头依偎着他的肩膀。祖父不时念叨一阵,我就似懂非懂听着,仿佛听进去一些,又仿佛思绪模糊,只零星记得个别字眼或片段......毕竟时过境迁久远了。但不管岁月历时多久长,我始终能清晰地感受到:祖父母在,我就是那时最幸福的人。
每到年底,大队缺会计少人手,就会召呼祖父去帮着整理往来账,计算工时工分。经祖父结算的账目清楚明白,从没出现差错。后来逐渐知道什么叫红檀、紫檀、花梨木了,心想这算盘是什么木质呢?感觉像是好木料做的。祖母去世后,趁我休班回家再问时,母亲说东屋已失窃,祖父的宝贝一股脑让小偷给顺走了。其中一个四十公分见方的木匣一起失窃。其通体紫红色,有些重量,上盖有玉石镶嵌喜笑颜开的弥勒佛,做工极为精美,煞是讨喜。里面曾装着祖父喜爱的地图、放大镜、重要书信等,大多是从京城带回来的小物件。我曾征得祖父同意,仔细翻看过,名片也是从里面找出来的。是我保管不当提醒不力,让那些值得纪念的喜爱物一个个飞走了,要是能留个实物念想多好!
祖父母住前面一排房最东户,也称东屋,母亲和我哥仨(父亲在外工作)住后面一排房西面第二户,也称西屋,东屋和西屋隔着四户人家,这四户都是没出五服的本家人。我哥从小在东屋睡觉,跟祖父母最亲近。他也一直记挂着祖父母,工作后,家里事事跟着操心忙活,也时常买东西孝敬二老,老人没白白疼爱。我弟比我小五岁,也得到了祖父母的宠爱。每当遇到大妈(大伯因公英年早逝)、小叔或亲戚分别从河北、黑龙江或北京寄来糕点,祖母总是舍不得吃,就放在东间粮缸上的木箱里,偶尔拿出来给祖父和我哥仨享用。我清楚地记着那藏宝的地方,可就是没好意思去瞅瞅里面到底有多少,为啥总是吃不完。祖母偶尔会主动说,点心不多了,再不吃就没了。可我感觉糕点从没间断过,仿佛像变戏法一样,只要拿,总是有......
每次进了东屋的院门,我习惯大嗓门喊两声,先喊祖母,再找祖父。若是祖父母没听见,进了正屋门,接着喊。只要祖母听到或看到我来,总是一边应承着,一边挪着三寸金莲,踱着小碎步,缓缓走出来迎接。然后把我领进东间,或者拿出水果,或者拿出点心让我吃。那时我是真馋糕点,因为农村太稀缺了,特别是京城的糕点,味道确实不一般。但就因腼腆,不好意思多吃,更别提主动要或自己翻找了。因为耳边时常回响着母亲的叮嘱声:“爷爷奶奶岁数大了,东屋的东西不能随便拿随便吃,让爷爷奶奶享用。”我偶尔馋得受不了,就象征性地吃上一块,享受打牙祭的奢侈滋味!每当这时,祖父总是笑呵呵地说,“我和你奶吃够了,快吃吧。”我渐渐长大才晓得,祖父母哪里是吃够了,那是对孙辈无私的疼爱!藏宝的箱子本来就那么大,糕点总是吃不完,那是为了长时间存放着,时刻想着给孙辈享用!
祖母讲规矩。进门迎,出门送,直到街门口,有时还送到胡同头。我小时候回西屋,只要是晚上,祖母要么用手电照亮整个胡同,看着我走过胡同拐弯回家,要么干脆直接送到胡同头,剩下一步距离就到西屋门口了。不论是自家人,还是外人,祖母迎来送往的礼节不变,无论谁劝也不好使,直到八十五岁后,挪不动步了,礼节才止。
祖母喜欢种瓜栽豆。院子里有猪圈。印象中小时候,祖母养过几年猪,因猪吃得多,家里粮食少,剩菜剩饭又没有,喂不饱,长得慢,不划算,干脆就不养了。后来猪圈渐渐变成鸡鸭窝了,再后来什么也不养了。年年又年年,院子成了芸豆、扁豆、北瓜、南瓜的欢快地,枝蔓爬满了平房、东墙、东墙外的刺槐树以及西南小屋顶。她们疯狂地长着,互不相让。祖母经常给她们分开,没过多久,又互相纠缠在一起,看样很友好,搂着脖子缠着腰,赛着跑可劲长。一个个瓜由小到大,由绿变黄,像一个个小精灵,笑说喜乐年华。一根根芸豆一挂挂扁豆,有绿的有暗红的,如翡似翠、串串晶莹润泽,笑靥如画。慢慢的,祖母也登不了高了,干脆就不管了,反正各结各豆,各长各瓜,最后都能派上用场,贡献到饭桌上。
九一年,我有幸兼职团支部书记。被公司指派去天津参加局组织的第一届团校团干部培训,去之前,我特意顺道回老家一趟,还简单带了糕点,看望祖父母。我拿了小板凳,跟祖父在院落里聊天。此时,我注意到祖父的脸色比平时略显白,别无异样。聊着聊着,晚霞满天,正好映衬着祖父的脸,仿佛脸色红润了,又仿佛金色塑身,光芒万丈。我结束七天培训,按约定从天津转道北京去河北霸州看望大妈。正是在这期间,大妈接到了祖父去世的电报。没想到那次在我离家仅七天,祖父就安详离开,我竟无法赶回跪拜道别!想想那一别成永别,再也得不到祖父的疼爱了,我伤心之极,私下痛哭流涕。如今三十多年了,仍不时想起,眼含泪花。
祖母比祖父多享了十四年的福,九十六岁去世。最后十年,祖母的腿动弹不了,是在炕上度过的。由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饭菜送到嘴边,从来没生过褥疮。我每次休班都去看望。祖母弥留之际,我回家守护。母亲说祖母临别时对她有特别明显的依依感激之情,感激照顾她几十年的二儿媳。现在的儿媳都被婆婆宠成了宝,希望新时代的儿媳也能像那个年代儿媳一样,遵守孝道,呵护家庭,媳婆和谐,过好新时代的甜蜜生活。
如今,我已到知天命之年。祖父母的爱给了我快乐的童年和少年,每每想起,脑海里总浮现出那时的场景,那难以割舍的祖孙情带给我无尽的温暖和感动;那手电筒的光不仅照亮了胡同,也照亮了我前行的路;那满满的回忆仍历久弥新;那无尽的思念将伴我一生;当年我虽然少吃了几块糕点,却延长了爱的保质期!当时虽然没喂饱肚里的馋虫,但爱的涟漪却不断泛滥着、扩散着、叠加着......
如今,那幸福感仍时时充盈着大脑、激荡着心房,溢满出一池清泉。
(编辑:高一平)
(图片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孙振航,我是一名散文爱好者,随心而动,随笔而写;不求高大,唯愿本真。得遇机缘,拙作呈现;借助平台,笔耕砚田。不忘初心,砥砺奋进;憧憬美好,崇尚自然。烟台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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