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游之美 | 侯宇燕

独游之美 | 侯宇燕

常熟翁同龢故居

独游也有独游的好处,事先没有任何条条框框,一切全凭自己的摸索、实践。

——黄裳     

2008年烟雨江南的初春时节,我赴江苏海门老家探望95岁高龄的祖母后,就在市中心的长途汽车站登上了开往常熟的汽车。事先并未做过什么“功课”,只是这个靠近苏州的小城,在我天马行空的想象里有着一片浓绿苍翠的杨梅林、枇杷树;虞山半腰点缀着江南小巧洁净的庭院,里面栽着玉兰、山茶;院子里聚在一道拍曲的老者,那轮廓、神气,属于典型的吴地人……后得到邻座一打工女孩的热心指点,在常熟市中心下了车,辗转来到网上预先订好的,位于虞山脚下的一座小旅馆。放下行李,推窗山是画。所想的一切都那样神秘而亲切地吻合着眼前的景象。大约由于我曾看过黄裳先生写常熟、苏州的美文罢,那是百读不厌的;而从小就不陌生的浙江女作家陈学昭的长篇小说《春茶》《工作着是美丽的》,虽然写的是钱塘江畔的美景,却带着老作家们笔下独有的,江南风物芳馨的气息……我在常熟的第一顿饭,是在虞山脚下的王四酒家吃的叫花鸡,席间还饮了一杯陈年的黄酒。

记得当长途汽车行至路半,黄昏里上来一个青年。司机问他去往何处,他以浓重吴音斩截回答“盛泽!”好像气呼呼的,其实这是南方人发音特有的铿锵语气。我心下一惊,竟与这处美丽的历史痕迹不期而遇了!——之前我曾撰写关于晚明文学家陈子龙的硕士论文,为着是还原那个17世纪的江南社会。明末吴江盛泽的归家院,这个柳如是曾经僻居的湖市,竟然离我如此之近。而且直至今日它依然葱茏地站在那里,成为江南人民随意往来的小镇。这种穿越古今的文化想象,宛如车窗外处处可见的小桥流水,让我一路如沐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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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常熟尚湖边

我曾在英伦寄居一载,那里却是个真正的“异乡”。背起书包、独自上路的感觉,与在江南的文化之旅又是迥异的。无以名状的寂寞、孤独与恐惧,何以排遣?精神的依伴似乎只是“在路上”。或许远不必把担惊受怕惴惴不安看得凄凉。萨义德说过:“如果在体验那个命运时,能不把它当作一种损失或要哀叹的事物,而是当作一种自由,一种依自己模式来做事的发现过程,随着吸引你注意的各种兴趣,随着自己决定的特定目标所指引,那就成为独一无二的乐趣。”

那是2005年6月,英国正式进入了最美丽也最温暖的夏季——是个好季节,一个到达顶峰的季节,也是我即将告别这个国家的季节。我忽然决定像詹姆斯·希尔顿《鸳梦重温》里的男主人公那样做一个随心所欲的梦:“漫无目的地出游,赶上哪班公共汽车就去哪里;有时会随意地先往左走,然后又往右走,一英里又一英里地走下去,在那些用煤油灯照明的古老店铺中寻找书籍和家具,直到深夜才穿过商业区的窄巷走回来。”

我的目的地是约克。一个我从来不了解也不想了解的城市。我坐着英国特有的老式火车,在月台和车厢里撞见奇异的景象:四处都是叽叽巧笑,戴着美轮美奂高帽子的中青年女子。有一个瞬间我以为英国历史上的全女班又复活了。这是没有雄性参与的场合,是女性们八卦的天下。而在男性垄断的英美文化语境里,女性聚会时的叽叽笑音竟会被当做愚蠢与神经质的同义词!火车风驰电掣地运行,飞快经过一排排郊区住家的后花园。车窗外和暖的风催生了繁丽的花,往英国乡间特有的那种冷峻的绿里掺入了柔橙的金黄。而满车佳丽合不拢的笑口,又给这暖洋洋的空气增添了一种弥弥的英国少见的激情。这个女性群落大概要去参加某个重大的社交活动,因为英国女子对帽子是情有独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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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毕竟只是个看客。我只需悠悠地完成自己不是计划的计划就好了——在这座优美的古城里漫游。想着出国前看过多遍的英国电影《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中那些生动有趣的情节,我惊奇地发现越来越多头戴高帽,脚穿细高跟皮鞋的女子都叽叽笑着向城西迤逦而去,而后不约而同地汇入一条闹中取静、林荫遮道的长路,我也不知不觉走上了这条细长的林荫路。我马上就被这条路迷住了。它有些像王安忆在《长恨歌》里描写的上海的路:“这条繁华的马路的两边,是有着许多窄而小的横马路……它通向幽静的林荫遮道的地方。”路边一幢幢住家的后花园里,盛开着只有在英国最美的季节才能看到的五彩斑斓的大丽花、美人蕉。我忽然想起上世纪80年代那些春风沉醉的周末的夜晚,仿佛是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做完作业的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小方匣子似的电视机,屏幕上准时出现欧美译制片宛如梦幻的画面,在如眼前这般精致宁静的欧洲小镇里,上演着一出出浪漫动人的爱情故事,为一代封闭的中国人打开了一扇心灵的窗户……忽然间“Royal Ascot”的字样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打断了我不无惆怅的复杂思绪。几个穿着隆重皇家礼服的士兵骑着高头大马,沿着林荫路缓辔行来。

四下里蔓延着一种很难形容的原生、持守的气息,只属于“老”英国人的社交气息。无从捕捉,却也不陌生。在国内老北京、老上海人的言谈举止里,就有一种类似的东西!这真是反认他乡作故乡了。

原来我无意间闯入了一年一度的英国皇家赛马会,这个场所无疑是老英国人心底隐秘的骄傲。在这个最美的季节里,最恬静的后花园边,最繁华的集会场所外,最华彩的人群中,一种强大的陌生感愣愣地跳将出来,与穿梭于童年与今天的我面面相对,阻止了我继续探索的脚步。

然而小城午后的阳光依然灿烂喜人。好戏开场了,城里却恢复了慵懒的静。我随意地在那些繁花似锦的小房子前流连,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静悄悄发生着凶案的郊外人家想必就是以这样的后花园为蓝本的。而零星地坐在花园里喝下午茶摆龙门阵的悠闲男女,又亲切得让我想起了在国内度过的人情味十足的时光。接着我在一个不知名的漂亮公园里看见两个如希腊神话里的美男子阿童尼般的少年并肩卧在草坪上晒太阳。我还在一段不知何时所起的古老围墙下徘徊了良久;甚至当我看到一条深巷里印度餐厅门口贴着的菜单时,还好整以暇地把上面的红咖喱、青咖喱、白咖喱、黄咖喱统统研究了一遍。我这一路都浸着金白的光彩,这要托福于英国之夏特有的,纪德笔下那种“能穿透眼睑”的阳光。

太阳缓缓地转移了位置,我终于坐上了回程火车。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似乎什么都看到了。“夕阳西下,草地金黄”——我的胸间涌现出一种纪德笔下“傍晚时分流质般的思绪!”我把目光投向绿野,开始怀想将在一两个小时后闻到的桑德兰市中心那特有的混合着咖啡、烤鸡、咖喱香气的喧嚷气息。那是个普通的英国,移民的英国,夏天的英国。

“夕阳已经差不多贴近山峦边缘,夏日黄昏朦胧的光线神奇地慢慢展开”,我还有借口继续善待自己,到学校宿舍后面那个终日关着的黑色厚重大门,挂着维多利亚时期老式招牌的意大利餐馆探幽访胜。我一直对这个古色古香的餐厅抱有兴趣,因为它指示着一个上坡的狭窄街区,因是上坡,所以看不到尽头,可以尽情地把它的终点想作海天交际之处,甚至是无穷世界的末端。这时候《鸳梦重温》又自然而然地跳到我的脑海里来啦:

“心中忽然渴望雍弗洛约赫山上的阳光和白雪,可是又明白,即使靠什么奇迹把他又转到那里去,他心中依然会渴望。他渴望的原来只是幻景罢了。”



  作者:侯宇燕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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