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钺/王者的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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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一柄斧子化作权杖,化作权利的象征,化作神器,经历了怎样的观念转化与提升过程呢?
从工具到权杖
古代早期玉器分两大类,装饰品与器具,后来这两类玉器中又分化出礼器,装饰品与器具都见到演化为礼器的例子。史前最具代表性的玉礼器璧、琮、钺,便都是起源于实用的工具与饰品。
璧、琮、钺的意义,分别与天、地、人相关联,即是祈天、祷地、治人。我在这里重点说道的是具有玉兵内涵的钺,它的意义可能高于璧、琮,值得引起研究者注意。
礼器是权力的影子,人类社会在需要建立崇高权威的时候,很自然地造出了权力的象征物。权力,是一种无形的威慑。绝对的权力,至高的权力,常常又要借助有形的物件来做象征,做标志。认定与改装现成的物件,权力符号的确立非常自然,也很容易得到认可。
这个权力的标志,最初或者是一个特别享有的图形,或者是一类贵重的华丽饰物,或者就是一柄特别装饰的工具斧子。
将一柄斧子化作权杖,化作神器,又经历了怎样的观念转化与提升过程呢?
我们注意到,许多史前时代末期与青铜时代早期遗址都出土不少玉斧玉钺,以玉为斧钺,它是拿来作斧子用的么?当然不是,因为许多的玉质斧钺都没有见到明显的使用痕迹。玉钺的器形,虽然脱胎于斧子,它可是比斧子意义高得多的物件。
玉钺造型多样,有璧形钺、风形钺和斧形钺之分。
璧形钺扁平,有大圆穿孔,形似玉璧,红山文化牛河梁遗址就有多例出土。或两侧有齿状突起,刃作连弧形,刃口锋利,类似璧形钺在河南二里头遗址有出土,成都金沙遗址也有发现,有学者认为金沙的这式玉钺当是来自于二里头。
辽宁凌源牛河梁出土玉钺
河南偃师二里头出土玉钺
四川成都金沙遗址出土玉钺
所谓风形钺,是说它的外形顶窄刃宽,有点象“风”字形。有的风形钺两侧有扉牙,刃部平直,两端上翘。有意思的是,这种玉钺最早也发现于二里头遗址,在殷墟和西周墓葬中也有出土,或者又称作“戚”。
在成都金沙遗址出土的一柄斧形钺虽然外形像石斧,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细细观察,在它的两面都雕琢有对称的纹饰,制作非常精致。顶部纹饰以兽面纹为中心,兽面纹有双角、卷耳、双眼构成。兽面纹的外侧装饰变形夔纹。下部纹饰装饰在器身的两侧,由五组对称的卷云纹组成。这件玉钺的的玉材,据研究是来自四川当地,应当是古蜀人自己的作品。
四川成都金沙遗址出土玉钺
金沙出土的这样精美玉钺,可不是像石斧一样用于砍伐树木的。玉钺上的兽面纹,其实应当是古蜀人传说中的神灵的样子,这一定是一柄威力无比的神钺。这玉钺的主人,也许就是某位蜀王。蜀王拥有这神钺,就拥有了沟通人神的法宝。玉钺也应当是蜀王的权杖,他的臣民在这权杖的指引下赴汤蹈火。
钺显然是象征权威的,是英雄时代的产物。
在新石器时代,石斧是使用很广泛的生产工具。后来石斧又作为战争武器使用,当然战争指挥者手中的斧是用玉制成,这成为他的权杖。黄河中游仰韶文化时期就有这种权杖,河南汝州阎村出土的大陶缸上,绘有装饰华丽的石斧。
河南汝州阎村出土陶缸
再后来用于权杖的玉斧形状有了明显改变,斧身变薄,斧刃变宽,演变成并不能实用砍伐的象征性用具,也就有了“钺”这个专用名称,在早期文字中它写作“戉”。
玉钺出现在新石器晚期,较早见于庙底沟和红山文化,凌家滩和良渚文化出土玉钺较多。
良渚玉钺由冠饰、钺身、柄饰组成,顶窄刃宽,有的钺刃部一角雕琢出神徽图形,制作精致,显示出主人拥有的威权既高且重,威威赫赫。金坛三星村和滕州前掌大的玉钺以鳄首和虎形为饰,是对权威的明确宣示,也是权杖内涵最好的注解。
浙江余杭反山出土玉钺
良渚文化玉钺
山东滕州前掌大出土小玉钺
在崧泽文化时期,考古发现了陶质带柄的小戉,这显然是一个象征物。在大汶口文化的陶缸上,发现刻有钺的图像。
江苏海安青墩出土陶钺
山东莒县陵阳河出土陶缸刻文
在良渚文化的陶罐上,则将钺形明明白白地作为一个字符刻入到一个词组中。这说明钺作为一个专有名词,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
江苏澄湖出土陶罐刻文
湖北天门石家河遗址陶器上刻画的杖钺人像,彰显了钺之威严。
湖北天门石家河出土陶缸刻画
夏禹、商汤王和周武王,他们手执大钺的架式,原来是从更古老的史前先人那里学来的。
戉”与“王”
王者,一族一国之主。汉字早期在表达这个王字时,采用了一个特别的代指方式,以“戉”指代“王”,表明了“戉”即“王”的涵义。
周汉时代对“王”字有一些解释,只是臆断成分较重。《说文》云:“王,天下所归往也。董仲舒曰‘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参通之者,王也’。孔子曰:‘一贯三为王’。”孔子和董仲舒也没有将这个字解释准确,都是想像的成分较多。
甲骨文的发现,为推定“王”字的本初意义提供了证据。吴其昌说,戊、戉、戍、成、咸诸字皆由石斧的形状演化而来,其锋刃左右旁向者衍为上述各字,其锋刃向下时则衍为工、士、壬、王诸字。这个斧头的形状,居然造就了如此多的字形,斧头的方向判定了字的意义,让我们见识了古人造字的意趣。
林沄先生有专文《说王》,徐中舒先生也说“戉”的写法,斧钺的象形,是王字定形的基础,这已经成为古文字学家的共识。甲骨文存在的商代,钺已经是青铜质,而“戉“字的出现却是更早时代的事,良渚文化陶器上的刻画就是证据。良渚文化玉戉的背后,也许已经有了王权的定义吧。
说起这个“戉”字,还有几个相关的字形字义可以有更多的提示。一是辛,一是辟,还有璧。
有研究者论“辛”,说最早的甲骨文上的“辛”,是一把执行最严厉刑法的割人肉用的锋利小刀,三面有刃,字的下尖或左偏或右偏,表示刀锋歪斜,类似雕刻刀。这样解释甲骨文中的“辛”,其实并不到位,“辛”的字形其实是一柄刃部向上的钺。
再看看带有“辛”字根的“辟”,甲骨文写成用钺砍掉了一个人的头的样子,所以这是一种极重的刑罚,砍头,古代谓之“大辟”。王是下达或者执行“大辟”的主体,所以王又有了“辟”这样奇怪的代称,这与用钺代称王的意义是一样的。
古文字中与钺相关的字形
《诗经》中有辟王,如《大雅·棫朴》“济济辟王,左右趣之。济济辟王,左右奉璋”,《周颂·载见》有“载见辟王,曰求厥章”。这里说的“辟王”,就是周天子。后来孔颖达《毛诗注疏》解“荡荡上帝,下民之辟”,说上帝是托言君王,“辟”就是君,也就是天子。
早期文献《尚书》中也有辟,也指的是天子。如《尚书·尧典》:“嗣王戒哉,祗尔厥辟”,《书传》解释说“辟,君也”。《尚书·洪范》:“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尚书全解》引王肃语曰“辟,君也”。
古人注《书》解《诗》,均以“辟”为君,指的是周王,是天子。汉代《尔雅》也说:皇,王后;辟,君也。
还有《汉书·五行志》的“辟遏有德”,汉代时应劭注说“辟”为“天子也”。汉晋称皇帝的诏书为“辟书”,称天子徵召为“辟命”,如《后汉书·贾逵传》:“隐居教授不应辟命”。将皇王称之为“辟”,这样的说法,显然并不是汉代时的创造。
汉代贾谊《新书·审微》说到这样一个故事:卫侯要朝见于周天子,掌管接见事务的周行人问他的名号,说是叫“卫侯辟疆”。周行人听了不高兴,他很郑重地对卫侯说:“启疆、辟疆为天子之号,诸侯是用不得的”。怎么办呢?卫侯不得已临时更改了自己的名字,如此天子才接受了他的朝见。可见当时对辟字的用法,还是有明显限制的,不可随便用这个字取名。
还需要提到的,《礼记·王制》曰:天子之学曰辟雍。《韩诗外传》说,辟雍“圆如璧,壅之水。”汉班固《白虎通》说:“天子立辟雍,何所以行礼乐、宣德化也?辟者,象璧圆法天;雍之以水,象教化流行”。辟雍之义,本取象于璧,汉代王充在《论衡》中干脆写作“璧雍”。古时又说,辟雍为天子飨饮之处。天子或讲学或饮酒,不论怎样说,这辟雍都是天子活动的地方,以辟取名,也在理中。
天子活动的这个特殊的建筑辟雍,以“辟”为名,是因为圆形如璧形,四面壅水环绕,周圜如璧。
这些解说将天子、辟、璧相提并论,这样说来,辟之名,可以是天子,也可以就是璧。金文璧字恰恰是借用了辟字的字形,借形亦借义。享天子以璧,璧是献给天子的,璧因此有了天子的称名“辟”。璧的得名,是顺理成章的事,辟之璧用以祭天,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璧是由辟而来,辟即为钺。在红山文化、大汶口文化和良渚文化中,都发现过璧形钺,也许透露出了一个信息:璧与钺之间本来是可以划等号的,都是王权的体现。
钺色玄黄白朱
钺作为兵器,形制似斧,《说文》曰:“大者称钺,小者称斧。”又说“戉,大斧也”。钺之形状,较之斧更为宽大扁平。钺之材质,有石、玉、铜、铁。按文献所述,钺之色泽,又有玄、黄、白、朱之分。文献对这颜色的叙述,似乎体现有特别的含义,也许并不是明指钺体光色之色。
玄钺、黄钺、白钺,见于《说文》引述《司马法》的内容,“戉,王伐切,音越。威斧也。杖而不用,明神武不杀也。《司马法》夏执玄戉,殷执白戚,周左杖黄戉,右秉白旄”。
钺色的不同,研究者一般认为是因石、玉、铜、铁显色的原因。如色黑为“玄钺”,可能指的是铁刃铜钺。那黄钺自然就是铜钺,黄为铜之本色。朱钺出现在王莽改制过程中,见于《汉书·王莽传》的记述:王莽受九命之锡,“左建朱钺,右建金戚”。
河北藳城台西出土铁刃铜钺
山东益都苏埠屯出土铜钺
钺色的不同,还见于《史记·周本纪》的记述:“至纣死所。……以黄钺斩纣头,悬大白之旗。已而至纣之嬖妾二女,二女皆经自杀。武王又射三发,击之以剑,斩以玄钺,悬其头小白之旗。”
研究者曾指出司马迁这段文字,当引自《逸周书·克殷》。裴骃集解引宋均曰:“玄钺用铁,不磨砺。”晋《·舆服》:“金斧黄钺也,铁斧玄钺也,三代通用之以断斩。”可见古人也认为钺之色称来自质材,但这其中也还存有一些疑问。
唐苏鹗《苏氏演义》卷下说:“铁斧,玄钺也。诸公王得建之。太公以玄钺斩妲己,故妇人以为戒。”注意这里强调斩妲己用玄钺,而《周本纪》说武王以黄钺斩纣,以玄钺斩嬖妾,这一个细节过去被研究者忽略了。我们隐约感到这里的玄黄二色未必只是铁与铜的含义,似乎还与性别相关联,或者还与天地阴阳相关。
从这个角度思考,我们很自然地想起“苍璧礼天,黄琮礼地”。《周礼·春官·大宗伯》说:“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壁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皆有牲币,各放其器之色。”天地四方之色,被赋予在礼玉上,苍天黄土,让我们反过来又想到了玄钺与黄钺,也许它们并非是材质的显色。
《易·坤》云:天玄而地黄,这是天地之色,所以《千字文》以“天地玄黄”开篇。这样说来,玄钺黄钺有可能指的是天钺地钺,以黄钺斩王,以玄钺斩后,也算是阴阳相克。我们还注意到孔颖达疏引《六韬》说:“大柯斧重八斤,一名天戉。”可见古代也是有天钺之说的。
钺色夏玄商白周黄汉金朱,这五色之钺,钺色的意义还需要探索。
以钺为代表的兵器确实是通过玉化的途径完成了王权的符号化,可以说以玉钺为代表的玉兵应当是指示了一个时代的变换过程,可以看作是早期文明时代的一个重要标志。
龙山和良渚文化是这个变换过程的完成阶段,它一定是发端于更早的庙底沟、红山、凌家滩和和大汶口文化时期。林沄先生在《说王》一文结尾特别提到,古代国家形成的历史,一部分也许就隐藏在新石器时代玉斧的背后,现在也许已经到了我们绕道玉钺背后看历史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