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日月落柳梢头,在屋子里听一首名叫《武魂》的歌,唱歌的是一个状态极尽癫狂的老女人,这个老女人因为剑走偏锋,被讥为哗众取宠,褒贬也是极端,其实她的音乐还是有其价值所在、有其可取之处的,我们甚至可以说她的音乐是一种“艺术”,艺术是很宽容的,现在的艺术家满大街都是,比如走到你跟前向你讨银子的乞丐说不定就是个行为艺术家。《武魂》这首歌延续了老女人一贯的诡异风格,和声与编曲堪称妙绝。
歌中有这么几句:“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这首歌因为是为游戏创作的,所以打上了浓重的商业烙印。很多人知道这首歌出自北宋著名词人贺铸的那篇《六州歌头·少年侠气》: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官冗,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这一名篇给人的印象就是韵脚的绵密、节奏的激越、情感的翻涌、血脉的贲张……贺铸贺方回是一个奇人,他是宋太祖贺皇后的后代,是贵族子弟,先祖是居于庆湖的贺知章,所以后来贺铸自号庆湖遗老,今有《东山词》传世,但王国维对贺铸词的评价却不高,他说:“北宋名家,以方回为最次。其词如历下、新城之诗,非不华赡,惜少真味。”这是一家之言,不足为定论。《宋史》中记载贺铸:“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这种相貌几可断定为丑陋无比了。在以貌取人的社会里,贺铸是成不了偶像的,更不会有市场。所以后人在给李师师杜撰野史的时候看上了周邦彦,却完全没有考虑过与周邦彦并称的贺铸。一般这样的人都会有一种奇崛的侠气与豪气,这样的人现代也有一个,他已经死了,他的名字叫古龙。
贺铸与古龙,两人都其貌不扬,却文采惊艳,也备受争议,两人都是以笔作剑,于笔墨之间纵横恣肆,笑傲乾坤,两人都是豪饮的酒客,都是不羁的侠客。侠客,清尊斗酒,鲜衣怒马,来去千里,义薄云天。侠客身上有侠气,侠气凛冽,像一杯烧刀子,入喉如有火炭,侠客饮之,喷将而出,三尺之地皆燎原,十丈之水皆腾沸!《六州歌头·少年侠气》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古之豪侠风采。
北宋哲宗年间,贺铸在和州这个地方担任管界巡检一职。宋哲宗和他的父亲宋神宗不一样,宋神宗时,王安石变法提升了王朝的软实力,但是却侵犯到了贵族旧势力的权益,最终,宋神宗一死,新党便立即倒台。宋哲宗统治期间,旧党得势,然而旧党之中又衍生出各种各样的派别,新党的势力也并未因之完全消除,故此党争日益激烈,新党变法的成果在此时已经付之一炬、毁于一旦,加之边事不断,宋朝江山的危险隐患越来越深。
宋代兵乱,仿佛天数。西夏的党项人也是个骁勇善战的民族,宋代本来只需要应对一个辽就行了,自澶渊之盟后相安无事多年,没想到仅仅在澶渊之盟后没几年,西夏就崛起了。这正是“可怜西北起烽烟,还有胡儿在眼前”。
西夏党项人是鲜卑拓跋氏的后裔,唐僖宗时,这一支党项人,也就是元昊、德明他们的祖先开始崛起。我们都知道,唐至中后期,天下已经大乱,宦官的专权以及藩镇的割据已将唐王朝摧残得体无完肤了,天子早已没有了威信以及对于天下的掌控力,最终江山社稷为藩镇所倾覆。
唐僖宗之时,黄巢起义叛乱,天子出逃,党项族的首领拓跋思恭率军平叛,被封为夏州节度使,因为平叛功劳很大,于是被赐李姓,其子孙一代代继承。直到宋太宗时,宋为了根除西北隐患,将夏州的李氏一族全部迁到京城汴梁作为傀儡,还赐他们姓赵,可却逃脱了一个人,他的名字叫李继迁。后来,李继迁占据了西北之地,周旋于辽宋之间,为西夏建国奠定了基础。李继迁被吐蕃人暗算身死后,李德明子承父业,发展势力,到李元昊称帝时,西夏已经长出了锋利的虎狼爪牙,先后与北宋发生了三川口之战、好水川之战、定川寨之战、永乐城之战、洪德城之战等大小战役,双方胜负参半。宋徽宗时,宋军攻克了西夏衡山,西夏向宋臣服。
宋徽宗之前的宋哲宗时代,对待西夏的态度上,朝廷的态度是暧昧摇摆的,求和派一直以来都是主流,所以在宋哲宗执政时,恢复了岁纳银绢的局面,人善被欺,马善被骑,原本,在和北宋的战争当中,西夏对于宋军的顽强还是很有体会的,屡次对宋战争,西夏打得并不轻松,元昊一死,西夏的军事实力也削减,面对宋的柔弱态度,西夏君臣自是喜闻乐见,有时为了获得更多的利益,西夏便经常侵扰宋朝的边境,宋不愿打仗,就用钱物财帛将其请走。
生性耿介孤直的贺铸不能忍受这样的委屈求全,可是由于他不善于逢迎权贵,只做了一个小官,位卑言轻,一腔的义愤填膺,就只好诉之笔墨了。《六州歌头》这个词牌为双调一百四十三字,读的时候,我们可以感受到词在韵脚上讲究平仄互协,故填出来的词“有繁弦急管、五音繁会之妙”。
侠,在中国有着悠久的文化背景。早在《史记》的《游侠列传》中就有对侠客生活、侠客精神的描写:“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唐诗中更有不少的侠客名篇,如李白的《侠客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结客少年场行》:“少年学剑术,凌轹白猿公。”,王维也有:“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之句,元稹也写过一篇《侠客行》,其中写道:“侠客不怕死,怕死事不成。”在这些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是侠客的豪爽、俊逸乃至暴力。贺铸绝非只知读书的文弱书生,他的文章里,充盈着吼天喝月的豪侠胆气,他像李白、王维等人一样,渴望建功立业,实现自己的抱负。
少年时代,贺铸还是汴京里的一个贵族子弟,尽管家族已经没落,那时,词人倜傥潇洒,好酒善饮,他认识了很多的朋友,每天,大家一起大鱼大肉,驰逐畋猎,真是快活到不行。那段时光,回想起来,真是无比怀念。然而时光就像刀,刀刀催人老,一刀刀把光影割裂,一刀刀让旧事斑驳。
乐匆匆……似黄粱梦而已。少年美好的时光不能长久,真实而残酷的人生令人苦涩。明月一轮高悬天际,湖海之上,泛着孤独的乌篷船,乌篷荡漾,不知去何处……“明月共,漾孤蓬。官冗,怀倥偬”,贺铸率直的真性情令他在少年时结交了很多的酒肉朋友,每日满座豪英。也是这样的真性情,令他距离成功的人生越来越远。
人生在世,人际关系是一张逃不开的网,人际关系直接关系到一个人的声名地位。从古远的当年到现今的当下,皆然。贺铸真性情不依附权贵,而导致自己无法获得高官厚禄,阶级将他排除在外,在宋代政坛,贺铸相当于是被排斥在边缘地位的一个边缘人物。当一个人被群体排斥,势必孤僻苦闷,这也让贺铸的词创作有时呈现出一种愤懑不平的意象。
同样是身世遭际的飘零,苏轼、柳永、周邦彦以及贺铸,各自修炼出了自己的心胸。苏轼旷达,柳永落拓,美成凄凉,贺铸则以愤懑示人。挂刀于壁,杯酒空谈,悠悠江湖,剑吼西风,登山临水,目断归鸿……《六州歌头·少年侠气》字字句句均是词人胸中块垒郁结之气。《行路难·缚虎手》亦是这类雄健风格的代表作,其中有:“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之句,一扫北宋词坛软媚之风。
我们可以想象词人在理想破灭之后的怅惘和绝望,也能感受到贺铸作为一个传统知识分子对于国家命运的忧虑,这样的风格直接影响了其后的辛弃疾、张孝祥、刘过、陈亮等词家。贺铸词作常给人豪雄之感,他最开始学苏轼,有人却评论其学到了苏轼的豪迈,却没有学到苏轼的旷达,这一说法是对于贺铸的揶揄,在我们的这篇文章里,贺铸作为主角,有主角光环笼罩,所以我们的主角可以对这一说法进行驳斥:“谁说学苏轼就一定要成为苏轼?如果我贺鬼头学成了苏轼,那才是个天大的笑话!”
若请贺铸当老师教学生,他会说:“作词之法,求的是性之所至,江河湖海,日月星辰,皆入我彀中矣!”此番理念,对于传统的词创作而言又是一个挑战。词本诗余,以婉约为宗,纵是苏轼之大才,写出来的词也人认为是“句读不葺之诗”,何况他人?人的思想观念一时半会是很难得到修正的。
当然,贺铸并非只是豪放词的能手,在婉约词的创作上,也有成就。如《捣练子·砧面莹》:“砧面莹,杵声齐,捣就征衣泪墨题。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闺怨是宋词里常见的题材,一个独守空闺的妇人在给自己戍守边关的丈夫捣洗征衣,一声声砧杵,一声声思念,流水淙淙,如同呜咽。征衣洗好了,她要将其到万里之外的玉门关,他的丈夫就在那里。“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天遥地远,不知何时能相会?每每读之,令人唏嘘。
在苍茫的古代,时空一旦阻隔,要互通音信是很难的,即使有鸿雁,可鸿雁又能度过几个春秋呢?《捣练子·边堠远》描写的就是思妇与征服难通音讯,通过词句吟哦,读之不禁哽咽。边堠远,置邮稀,附与征衣衬铁衣。连夜不妨频梦见,过年惟望得书归。
《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是贺铸婉约词的代表作: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所谁与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词牌青玉案的名字取自张衡那首《四愁诗》:“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
贺铸在苏轼之后将词的题材进一步拓展,即使是《青玉案》这样的婉约词,贺铸也在其中融入了深刻的内容。古人向来喜欢用象征的手法来寄托自己的情怀,譬如清清冷冷的香草、美人,贺铸也一样,也是借用香草美人来表达自己情操的高洁。他郁郁不得志的人生可不正契合了词中的咏叹么?这首词的生命力就在于此。
周紫芝在《竹坡诗话》中评论:“贺方回尝作《青玉案》,有‘梅子黄时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谓之‘贺梅子’。”从此贺铸又被叫“贺梅子”,这与张先被称作“张三影”有异曲同工之妙。
《子夜歌·三更月》风格凄婉:“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王孙何许音尘绝,柔柔陌上吞声别。吞声别,陇头流水,替人呜咽。”《子夜歌》是词牌《忆秦娥》的别名。三更时分,彻夜难眠,月照当空,照得满院梨花似雪,寂寞凄清。梨花落了,化为杜鹃悲啼,倍增哀色。这时,我们才知道此词所写的依然是一个思妇在想念自己的情郎,君去多年,不知何时还? 好不容易在某年某月某日,两人相聚,但相聚却又短暂,很快,又要离别了。陌上桑榆春水白,两人为了不让对方更加悲伤,都忍住了哭泣。陇头流水各西东,奔流不止,似乎被两人的情感所动,发出了幽幽的呜咽……情与景,景与情,韵味悠长,引人低徊深思,咏叹不已。
贺梅子并不是单身,古时候单身的人是很少的。他的妻子赵氏是宋宗室济国公赵克彰的女儿,夫妻两人自结发以来相濡以沫,甘苦同尝,是一对恩爱的贤伉俪。可惜良缘天妒,赵氏先他离开了人世,贺铸一人茕然半生。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白发翛然的词人回到苏州故地,重看了种种旧景,往日如昨,却已物是人非。词人眼含热泪,写下了千古绝唱《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旧居,新坟,梧桐半死,芳草萋萋,令词人伤心欲绝。
到了夜晚,已经年老的词人独卧旧居的空床,不知怎的,又下起了淅淅沥沥雨,词人更加睡不着了,便蓦地想起妻子还在人世之时,也是这样的雨夜,爱妻正在给自己缝补衣服。念及此,词人悲痛不禁,当即披衣蘸墨,成就了这首感人至深的经典名篇。“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夫妻之间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实属不易,将来我们老去,于白发苍然时再读到这首词,势必会泪染衾枕。
如今的苏州,庭院,河桥,烟柳,风雨,乌篷,明月,古寺,一切依然。有人会带上一壶老酒去到苏州,走过鹅暖石铺就的街道,走过那些小巷子,走过老树、斜阳,听一听夜半钟声,看一看江风渔火,哦,对了,还有,不要忘了把那壶老酒洒在大地上,与长眠在此的庆湖遗老干上一杯!
行迹匆忙,赶紧给家中爱妻发了一条信息,耳中只有车声在回响,夜深,没有风雨作陪,仍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