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 观兰

岁寒  观兰
岁寒,最是观兰好时候。猗猗其貌,扬扬其香,天愈冷,就愈显兰的清韵。

未开花时,兰若君子,有肃然之气,教人守正洁净。开花时,兰若美人,幽幽吐芳,教人不忍堪折。我想,再也没有我们这么爱兰的民族了,从先秦孔子到唐代韩愈,哪一诗不歌咏兰的素心未改;从南宋郑思肖到清代郑板桥,哪一画不书写兰的素颜依旧;从古人到今人,又有哪一颗爱兰的心更改过?

爱兰、观兰、养兰、画兰……久而久之,兰在我们心中生了根,亦有了如兰气质,人兰化一,所谓“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莫过如此。

王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有趣的是,无论你看或不看,兰花都在那里,没有过重的思想负累,也没有过溢的情感沸腾,它只有自我,沉静的自我,在时空的喧嚣之外。

岁寒  观兰
提及兰,映入脑海的气质便是幽幽。“幽幽”很难去描绘具体的形态,它更是一种氛围或气息,去连接周遭的境遇。

幽幽的气息是洁净无尘的。兰褪去绚烂的外衣,细细的叶向外缓缓舒展,从不妨碍到其他事物,兰君自是保持着谦卑的态度来面对周围环境,又以坚毅的精神保持完整的自我。

岁寒  观兰
兰长在深谷,与杂草共生,但却依然保持清雅之姿。孔子在外周游十多年,人心不古,郁郁不得志,返回鲁国的途中,见幽兰独立之态,不由得感慨万千,“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

孔子一面满是失落,失落于众人皆醉;一面又是喜悦,喜悦自己还独醒着,就像兰一样。以兰喻君子的文化便以此而来,兰花生于深谷与深林,不因为没人欣赏而丧失芬芳,君子修身明德,不因为困苦艰难而改变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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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好幽居,居住之所定有兰一盆。也许是因为兰若有若无的香气,想比竹、松、梅三君子来说,兰好像显得更为幽静与闲适。文徵明有诗一首,“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时有蝶飞来。”诗人养了几盆兰花,它寂静开花,诗人却浑然不知。直到无意间推开窗,兰的幽香,引得蝴蝶自来,也打破了诗人原本沉闷的时光。

记得一位朋友,同样爱兰花。她的居住之地虽然小,但很整洁,加上一盆兰花在洁净的桌上,小屋的气质也瞬间改变了,有幽幽的淡然。

幽幽,是道不明说不清的美感,亦是我们“只可意会”的思绪,只有与兰同心,才能悠悠感知。

岁寒  观兰
问过很多身边的朋友,为什么喜欢养兰花?大家的答案出奇一致:养兰可以让日子慢下来,看兰可以让时间静下来。

养兰,其实是同它一起成长一遍。温度、水分、养分、光照、通风等环境需要养兰人留心观照,付诸耐心。兰芽洁净温柔;兰叶线条修长坚韧,流畅婉转;兰花舒然从容,半开半隐;兰香清雅、沁人心脾……兰一寸寸长成,养兰人的兰心亦一点点养成。所谓“以兰生情,以兰寄情,以兰表情,以兰会情,由兰生情,入情于兰,兰我不分”,兰的性格早已成了人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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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兰喻人,大概是中国式最为委婉、最为动人,亦最为美好的赞美了。但如果一个人被夸是“气质如兰”、“蕙心兰质”、“空谷幽兰”,被夸的这个人大约没有太多喜悦,只是莞尔一笑,对人还是真诚坦然、彬彬有礼,对生活还是从容淡然。

记得看叶嘉莹先生的纪录片《掬水月在手》时,感觉先生的气质便是如兰。其中有个老友谈起先生,说她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大喜大悲,都可以把事情拉得很平。

这便是兰啊,无论在无人识的山谷,还是在热闹非凡的展厅,它始终如一,自然、纯粹、不卑不亢洁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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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画家郑思肖的一幅《墨兰图卷》,流芳百世。

乍看此画,只觉这兰花好生秀气,逸气扑面而来。仔细端详,又有某种悲寂在心头,这兰花无根无土啊。郑思肖生于宋元交接之际,眼看着故国乱丧于异族,自己犹如无从扎根的兰花,但有一身傲骨,无根却能“满天浮动古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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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 郑思肖  墨兰图

无根的失落,当代散文家陈之藩亦深切体会过,并以此写文《无根的兰花》。

陈之藩自幼漂泊,流离在海外。一次去看花,那里美得像诗,像一个安静的梦。只是这些花让他想起了北平公园里那些东方气韵的花朵,而美国的这些花应该出现在北平的来今雨轩、谐趣园、宫殿阶台,又或是亭阁栅栏,而今他在异国,只有感慨,“背景变了,花的颜色也褪了,人的情感也落了。”眼泪早已覆盖他的脸,悲痛写下:

“古人说‘人生如萍’——在水上漂流,那是因为古人从没离开过国门,没有感觉离国之苦。萍还有水可依,依我看,人生如絮,飘零在万紫千红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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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兰花,竟引起了这般离家去国之痛。殊不知,这小小的兰花早已化作我们心中的文化图腾。

陈之藩说:“是多少多少年的历史,才产生一点传统;是多少多少年的传统,才产生一点风格。”兰花产生的传统,正是我们所珍爱的。而郑思肖和陈之藩悲痛的不仅仅是漂流,更悲痛的是,兰的文化土壤渐渐丧失,君子自守的文化失落了。

也难怪,如若我们在异国他乡遇一株兰花,必然亦是亲切万分吧。亲切的,不仅是清雅的身姿与谦卑的幽香,更是那有根的文化。

岁寒  观兰
兰心,未改,在这洁净的冬尤甚。

窗外寂寂,窗内悠悠,在一株兰旁,缓缓写几个字,悠悠读本书,就算什么也不做,静观这兰,已是太美好的事。

兰心,没改,在岁末整理自己。

浮躁些什么,沉淀些什么,改变了什么,未变的又是什么?对一株兰说,我想,这般心事更为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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