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岁的女孩们,学校门口的土林景区。从左到右,丑丑、赵萍、邵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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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拒绝长大的小孩。
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是。
所以,当同学邵莉跟我说,要组织初中毕业三十周年聚会的时候,我是抗拒的。
我明明感觉刚刚才毕业,三十年的光阴怎么就不见了呢。
之前,我从不参加同学会。仿佛我不见他们,那群在安宁河边长大的少年,在我心里就永远都是当年的模样。而我自己,也永远青春年少。
歌咏比赛的白衬衫和蓝裤子都是借来的,指挥是赵萍。儿子居然一眼就认出了少年的我,哈哈。
我常常想起,我和好朋友水晶躺在铁路旁的草地上,畅想我们的未来。如今,她已去了天堂,她在我心里永远都是一身明黄衣服,青春洋溢,步履匆匆的模样。
我还想起,我和赵萍,还有邵莉,到城里买了新裙子和马裤,美滋滋跑到安宁河边拍照。我们青春的影像,永远定格在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安宁河边的风,吹起15岁赵萍的裙裾,素颜天然美少女
那个夏天还未结束,我们各奔东西,大部分同学从此再未相见。
邵莉的邀请,瞬间将我的记忆带回故乡,带回安宁河边。
我的老家西昌,属亚热带季风气候,阳光炙烈,却冬暖夏凉,冬天二十多度,夏天最高也就三十度左右。
宽阔的峡谷,仿佛被上古某位大神用巨斧把群山劈开,一条叫安宁的河自亘古流经而来,千万年护佑着两岸生灵。
我们的祖先沿安宁河两岸繁衍生息。安宁河常年奔腾不息,润泽两岸宽阔的稻田和植物,也灌溉着我童年的梦。
安宁河的风整天在峡谷里逡巡穿梭,盛夏时高原烈日晒出的暑气被风一吹,就散了。
安宁河
在我记忆里,冬天从来没有穿过棉袄,夏天从来没有穿过短袖。即使盛夏,早晚也要加外套,晚上得盖被子。
盛夏的正午,紫外线很强,阳光热辣辣晒在皮肤上,很快就能把你晒黑,甚至晒脱一层皮。但是,只要躲到树荫下,房子里,仿佛一秒入秋。
我家后院的天空
在杭州挥汗如雨,每天橙色高温预警的炎炎夏日里,安宁河边凉爽的风不断蹿入我的梦境。
同学杨茜说,你不回来,再过30年,很多同学都不在了,你想见也见不到了。
她真是高手,一句话,一剑封喉,一招致命。
马上买机票,8月14日,风雨无阻飞回西昌。
半天的航程,犹如时光隧道,将我载回童年,回到那条叫经久的老街,回到奔腾不息的安宁河边。
十五岁的丑丑、邵莉、李水晶、赵萍,那时流行熊英翘的发型
27年后的赵萍、丑丑和邵莉。李水晶去了天堂已经15年
我童年的夏天,虽清凉舒适,也有那么几天,是很热的,甚至到三十多度。那几天,我阿爸常常穿着白色背心,光着膀子,叉着腰站在街沿上感叹:简直热得喘气!
我阿公穿着白色的坎肩马褂,坐在房间门口一只手托着大烟棒气定神闲吧哒吧哒抽烟,另一只手拿把蒲扇慢悠悠地摇。
大人们解暑的方式,很让我们奇怪。晌午吃饭时分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我阿爸会切满满一碗新鲜的青辣椒红辣椒,加上辣辣的蒜瓣,倒上酱油豆瓣酱和醋一拌,辣得大汗淋漓,灵魂出窍,鼻尖上的汗像小河一样流淌,一边吃一边大呼:好过瘾!
另外还有一道菜,又香又辣,在夏天的餐桌上必不可少,叫“干煸泥鳅”。这道干煸泥鳅,其实和泥鳅半毛钱关系也没有,而是用晒干的红辣椒,在锅里将菜籽油烧旺,将长长的干辣椒整根放到油里干煸,煸到酥脆,起锅后撒上盐和花椒装盘,看起来很像一根根的泥鳅。
一番以毒攻毒酣畅淋漓的大汗过后,人仿佛就凉下来不少。
吃好晚饭,热辣了一天的太阳渐渐温柔起来,凉风从河坝奔来大剌剌地往老街上窜。阿爸会叫上几个男人,拿块香皂,去安宁河里游泳,顺带洗个痛快的澡。
到了夜晚,老街的顶上,是同样狭长的一条银河。我上小学的时候,还没有电灯,也没有电视,唯一的娱乐,便是早早吃好晚饭,大人站在街沿上聊聊庄稼聊聊东家长西家短,一直聊到银河闪耀,眼皮昏沉。临散场,还要站到街心仰着头看星座辨天气,琢磨怎么安排明天的农事。
有月亮的夜晚又是另一番景象。
月亮挂上房沿,慢慢爬上房顶,将老街照得透亮,就像天空点燃了一盏巨大的探照灯,将整个村子,包括远处的田野明晃晃地拢入怀中。
银月清辉下的世界,天地万物都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小孩子们冲进月光里,跳橡皮筋、躲猫猫、丢手绢,疯得满头大汗。
大人们依然三五成群,立在月光下,摆着每天都差不多的龙门阵。
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位置差不多了,便吆喝着自家孩子快快回家。
玩到兴头上的孩子们满头大汗一齐唱着:豌豆开花,各人回家,不回家的死娃娃……一边磨蹭着跟在大人后面慢吞吞往老街两头散去。
月华如洗,老街像铺了一层厚厚的白霜,照亮一个又一个凉爽的夏夜梦境。
邛海的月亮。银月清晖,碧波荡漾
我们小孩消暑的方式,和大人很不相同。我就读的经久小学就在离家五分钟的老街另一头,中午放学,回家先舀一瓢凉凉的井水咕噜咕噜灌个饱。吃好中饭,拿一个空的白酒瓶洗干净,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大半瓶冰冰的井水带着,约上七八个女同学走二十分钟,下到河坝上一条叫马安渠的人工河里去游泳。
她们把衣服脱了堆在一起,鲤鱼一样扑通扑通往下跳。我不会游泳,就坐在岸边痴痴地看着她们在水里翻腾追逐嬉戏。
等到大家游好泳上岸穿衣服,我迅速跑到旁边的小河沟里抄水把自己的头发打湿,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就像刚游完泳的她们一样。
然后我们一起唱着歌,踩着晒得冒烟的黄土,甩着湿漉漉的头发爬上高高的坡,头顶骄阳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回学校。
河坝的风很大,把我们的头发吹得飞起来,我非常骄傲地走在她们中间,盯着自己湿发飞扬的影子看。路上遇到同村的熟人,问我们:游泳去啦?
我总是抢着大声回答:是的!
每块石头都被时光的河水冲刷了上万年,我曾在安宁河边捡到一块陨石
坡顶有一大片桑树林,又黑又大的桑椹挂满枝头。我们钻进桑树林,捡最大个的桑椹摘下塞进瓶子,几颗就把玻璃瓶装得满满的。黑黑的桑椹泡在井水里,是盛夏最清凉的饮料。
走到学校,头发就干了。上课铃还没响,有卖冰糕的在吆喝:五分一个,两分半个。扑在窗台上递出去两分钱,卖冰糕的掀开一层一层的湿毛巾,从木头箱子里捞起一个化了一半,还在淌水的草莓味冰糕递过来。
舍不得一口吃掉,一只手接在下面,舌头伸出来,哧溜哧溜地舔,从头到脚都凉悠悠的舒坦起来。
五分钱一个的冰棒是每个小孩夏天的渴望
夏天的夜晚,如果有电影看,对孩子们来说,不啻一场狂欢。
公社的电影放映队,一共两个人,用板车拉着电影放映器材一个村一个村轮流放电影。轮到我们村的那天,大人们早早就结束一天的农活,吆喝相约着赶回家烧晚饭。
孩子们更是兴奋得很,吃好中饭,就急急扛了家里的板凳去晒谷场上占位子了。
下午四点,太阳才稍微有点偏西,老街刚刚开始起风,性急的孩子们都涌到村口焦急地张望:放映队怎么还不来?
沿着经久老街一直往北走,走出老街,走过村口的大槐树,就走上大路了。大路其实只是一条土路,但它通向村外的世界,一直通往城市,通往更远的远方。
光溜溜的大路上,只有白晃晃的阳光和偶尔被风刮起的尘土。路两旁是绿油油热得垂头丧气的稻子,一块一块一直排到安宁河边。
左盼右盼,等到五点钟光景,大路上终于远远地来了一辆板车,一个人将绳子套在肩膀上使劲全身力气往前拉,一个人弓着身子在后面推,行走得非常缓慢。
当那辆板车孤独地出现在空旷的大路上时,夕阳正好穿过薄云洒下来,板车和拉板车的人都变得通体金色,光芒万丈。
看着板车越来越近,板车上的放映器材变得越来越清晰,孩子们一阵欢呼,这个神奇的机器即将为全村男女老少带来一个美妙欢乐的夜晚。
进了村口,路过的大人都围上来搭把手,板车很快就到达人声鼎沸的晒谷场了。宽宽窄窄的长板凳在晒谷场上一行行排得整整齐齐,就像一队队操练的士兵。孩子们有的在跳绳、有的在跳房子,有的在追逐打闹,还有的端了饭碗坐在用来占位子的凳子上吃饭,更多的孩子则跟在板车后面,挨挨挤挤一脸兴奋。
看见板车进了晒谷场,大人小孩都急切地围过来,电影放映员来不及擦把脸上的汗,和相熟的人一边打招呼一边赶紧往下搬机器。
不一会儿,白色的荧幕就挂起来了,放映机也高高架在晒谷场中央,机器里的一束光打在荧幕上,有人从镜头前走过,一个高高长长的人影便映在荧幕上,激起一阵大呼小叫:让开,赶紧让开!
电影一开始,晒谷场上的喧嚣立马就安静下来了。忙碌了一天的大人们渐渐放松下来,坐在板凳上欣赏银幕上的另一种人生。孩子们兴奋了一天,开始哈欠连天,在晚风吹拂的晒谷场上,倒在父母怀里,梦境也格外香甜。
记得有一次,我和阿爸阿妈在看电影,弟弟和其他男孩子在人群外学电影里玩打仗的游戏。从电影开始到结束,我都不停地在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电影散场时怎么也找不到弟弟,等到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光,就着月光才发现,靠墙的干粪堆上躺着一个熟睡的小孩,就是我那个胖墩墩的弟弟。
阿爸把弟弟抱起来,阿妈牵着我,从明亮的月光下回到漆黑的夜里,把欢乐的梦延续。
南宁中学90级五班三十周年同学会的第一站,是我们的初中南宁中学,位于黄联镇。
从经久到黄联,走路要一个多小时,火车一站路。一个星期只有两元的伙食费,我们通常都是逃票,下了火车,迅速往车肚子下面一钻,下了铁路就是学校。铁路的另一侧,就是安宁河。
当年的同桌孙云贤开车来接我,他还是当年胖胖憨憨的样子,他是少数没有被女生欺负过的男生,老实到女生不忍心欺负。
汽车驶过黄联老街,驶过三十年的光阴。我看到街边摆满小人书,铁丝上也挂满小人书,个子小小的我坐在小板凳上,如痴如醉地在看《红楼梦》。
我看见天还未亮,我们从学校出来跑步,暗夜的街道,整齐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亮黎明,卖早餐的店家打着哈欠在门口生炉子……
运动会前夕,宿舍一场大火烧光了我们的运动服,开幕式上借其他班的来穿。红色衣服领队是我的好朋友李水晶。你们能找到当年的丑丑吗?
同学们陆续来报到,46个同学,大部分女生都能一眼认出。当年的男生,还是趴在泥地里打弹珠的小不点,如今一个个人高马大,大部分都认不出了。一开口,才发现都还是少年时的模样。贫嘴的依然贫嘴,害羞的依然害羞。
回到教室,认真听讲
一群中年人很快放下矜持,回到三十年前,在教室里又唱又跳,笑到面瘫。
中午,我另一个同桌,肖发云同学做了凉粉和凉面,我们站在走廊里,一人捧一碗,吹着风,就像小时候一样野炊。
重温野炊,越吃越香
我们都已是一脸风霜,此刻每个人眼里却都有星星闪烁。
失散多年,久别重逢,故人依旧。
每个人上台自我介绍,是哪里人。
我说我是经久的。话一出口,我的心仿佛被紧紧揪了一下。
经久老街,我的故乡,我出生成长的老街,她存活了了两千年,曾是川滇来往商客必经的一条古街。如今,就快消失了。
经久老街,大约也就两公里长,曾经有道观、寺庙、小学、茶馆、旅店、诊所,还有世代唇齿相依的街坊邻居。
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门口都是火红的鞭炮屑
2018年,政府决定拆掉老街,划归经久工业园区,建设工业。
两千年的繁华,如今大半已成瓦砾。断瓦残垣立在历史的尘埃之上,安宁河依旧流淌不息,夏日的风吹来,猎猎作响,犹如四散天涯的旧日街坊们依依不舍的道别。
老街已拆除一半
2019年的夏日,我特意回到寂静清冷,已经残破不堪的经久老街。
推开家门,昏暗的家里,到处是蜘蛛网。
我家的水井盖上刻了“公元1985年重建”。我曾经在井盖上养过紫罗兰、太阳花、绣球花。天井里放了很多坛子,装满腊肉、泡椒、豆腐乳、豆瓣酱、腌菜、大头菜。夏天的时候,压井一按,清凉甘洌的井水便喷涌而出,嘴巴一凑,便解渴了。
每年腊月里,天井的铁丝上挂满了腊肉、板鸭、火腿和香肠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
初中住校。周六放学回家,我蹲在天井边洗衣服,我家的小黄猫便盘在我的背上打呼噜。
录音机被我爸每天调到最大声,从早到晚放着邓丽君的歌。
我家是全村最早买电视机的。晚上,大家都涌到我家来看《陈真》,板凳从屋里一直排到屋外,再排到街对面。每个人都伸长脖子,盯着远处那个小小的黑白电视机。放广告的时候,大家嘻嘻哈哈,一仰头,就看见挂在天上的北斗星。
如今,长街望断,寂寥无人。
房顶上,已经长满了瓦瓣草
后院的石榴树、梨树、桃树因为没人管理,疯长到枝条纠缠密不透风,犹如荒山野岭。
2020年的夏天,我已无故乡可回。老街,即将灰飞烟灭。两千年的历史,嘎然而止。
挖这口井的时候,我只有几岁
晚上,在邛海边,同学们穿着同样的T恤衫,唱起年少时的歌,举杯祝福。一杯敬过往,一杯敬未来。一杯敬故乡,一杯敬远方。
我们的歌声在夏夜的邛海边,被风送得很远,有游客来围观这群疯癫的老少年。
老街的点点滴滴,在我心里一遍遍淌过。我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那奔腾的忧伤啊,就像每年夏天安宁河里暴涨的汤汤河水,将我淹没。
同学会结束,我在群里说想看看安宁河的模样。
马上收到同学们源源不断发来的照片,从不同河段,不同角度拍摄的安宁河。
峡谷中的安宁河,依旧丰润,灌溉农田,守护西昌。
天气预报,杭州进入烧烤模式,温度直逼四十度。四季如春的西昌,只有二十多度,仍旧夜夜好梦。
每个人的童年都像一个不愿醒来的美梦。乡愁,是一曲永远唱不完的咏叹调。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经久不在了,我还有西昌。
还有这些深情厚谊,一起长大的朋友们。
希望下次相见,不再是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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