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萊齊奧在南大上課
老友勒克萊齊奧,在南京大學任教已經近九個年頭了。新冠疫情出現以來,他一直困在法國。我隔段時間就給他打電話,想了解他和家人的狀況。可是每一次,不及我開口,他都迫不及待地先問我,問我中國疫情如何,生活是否正常,問得最多的,還是南京大學的學生。他在電話中不止一次地表示遺憾,疫情之下無法與往年一樣來南京大學給本科生開課。他説,他很想念他的學生。
勒克萊齊奧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2011年被南京大學授予名譽教授,後來又被聘為南京大學法語語言文學專業博士生導師和南大人文社會科學高級研究院駐院本科生導師。他每年都會在南京大學開設為期三個月的通識課程,面向全校的本科生。學生選他的課,實在是太踴躍了,能選上他的課,都説是“中獎”了。學生從開始慕名而來,到後來真心喜歡:南京大學的學子都親切地稱他為“勒爺爺”。
南京大學仙林校園內外,經常能看到勒爺爺的身影:他是和園水果小店的常客,總是笑眯眯的樣子;他喜歡騎着自行車去學生食堂吃飯,兩個菜,一碗米飯,吃得美滋滋的;學生到他辦公室,他總是馬上起身,一米九○的他,深深地一彎腰,請學生坐下細談。
課堂上的勒爺爺,更是可親、可愛與可敬。從2013年開課至今,勒克萊齊奧形成了自己一套獨特的課堂風格。他的上課時間通常在傍晚,學生們剛吃完晚飯,陸陸續續走進教室裏落座。臨近上課時,他會在一片交談聲中緩緩起身,清清嗓子,微笑着用中文説一聲“你好”,於是師生相視默契一笑,教室安靜下來,課程便就開始了。
這句雷打不動的開場白宣告着一場精神盛宴的開場。課堂上的勒克萊齊奧是一位熱情的分享者,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所讀所見所思與學生們共享。八年來,他主持的這門通識課程,沒有任何的重複,課程名稱有“藝術與文化的非線性闡釋”“文學與電影:藝術之互動”“守常與流變——世界詩歌欣賞與闡釋”“敍事的藝術:小説的誕生與演變”等,主題涵蓋小説、詩歌、繪畫、電影、神話,涉及歐洲的古希臘羅馬文明、南美洲的印加文明、亞洲的古波斯文明等,論及的作品從古印度的《摩訶婆羅多》到中國的《紅樓夢》,從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到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可謂五光十色,兼容幷包。
準確來説,勒克萊齊奧並不只是在“教授”這些知識。誠然,他會結合自己的閲讀經驗,生動地講述一部作品的主要內容,簡要地介紹一種藝術的面貌、精髓與神韻,但他更希望通過他開啓的路徑,學生們能構建起對這些文化感性直觀的個性體驗。為此,他會邀請學生走上講台朗讀詩歌選段,會為大家展示胡旋舞的視頻,也會同大家一樣為某部電影裏的有趣橋段而會心一笑。在他的課堂上,無論眾所周知的主流文化,還是鮮為人曉的邊緣文化。無論所謂陽春白雪的藝術經典,還是下里巴人的大眾創作,統統鮮活起來,跳出它本來的歷史時空,與當下的人相連接。不僅如此,作為老師的勒克萊齊奧結合作家的天馬行空與旅行者的博聞強識,不斷在不同歷史、不同地域的文化實踐中尋找呼應、聯繫,將它們連為一體。在他看來,重要的並不是嘗試在這些文化之間構建出某種等級體系,相反,應該讓這些生命相互對話、彼此交流。或許,勒克萊齊奧在課堂上真正分享的,正是他的視野與視角,是他觀看世界的獨特方式。他是個講述者,也是個啓發者,他希望學生能夠通過課堂,擁抱一個更廣闊的世界。
課堂之外,勒爺爺更像一位慷慨的幫助者,會盡己所能給予學生所需。他會拍下學生們想要閲讀的書籍章目,與學生分享;甚至有時,當某段文章沒有中譯本或英譯本時,還會親自翻譯出書中的片段,供學生閲讀。對於上過自己課,有一定了解的同學,當他們計劃參加國際交流或是出國深造項目,需要推薦信與推薦意見時,勒克萊齊奧也會欣然接受,並親筆撰寫相關材料。對於筆耕不輟的勒克萊齊奧來説,這些事情當然會佔用他不少時間,不過他總是樂意為之。有時我會想起他曾經説過的自己年輕時的一段經歷。二十多歲的時候,勒克萊齊奧曾想通過一個法國民事合作項目到中國交流。意願之強烈,甚至看到尼斯傍晚橙色的天空都覺得是個好兆頭。不過最終他落選了,為此大失所望。或許是這段親身經歷讓他格外樂於成全學生們的追求?歸根結底,勒克萊齊奧給予學生的支持不僅是物質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他鼓勵學生擁抱世界,鼓勵他們表達自我:遇到獨特的觀點,則引導學生深入思考,形成成熟的論述;遇到出彩的文章,便鼓勵對方尋找機會發表,甚至會建議適合的期刊與平台;至於那些就人生選擇向他提出疑問的青年,勒克萊齊奧則會鼓勵他們勇敢嘗試,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獨特道路。
勒克萊齊奧微笑着為學生鼓掌
勒克萊齊奧對學生們精神層面的影響,不僅是通過他與學生間的言語交流而實現的;舉手投足間,他所展現出的諸多品質,也潛移默化地改變着學生。我認為,他與學生相處過程中表現出的種種特質都可以被概括為一位真正的“交流者”的品質。
首先,真正的交流者常懷謙遜的好奇心。他坦然承認自己知識的邊界,並以恆常的熱情關注未知。這方面有個例子頗為經典。一次上課時,勒克萊齊奧講到瑪雅文化中的羽蛇神,認為他與中國龍不乏相似之處。立刻有同學舉手反駁,認為中國的龍與羽蛇神並無干係,並大致介紹了龍在中國文化中的含義與淵源。這個出乎意料的回覆立刻引起了勒克萊齊奧的興趣。他首先解釋説自己的對比只建立在外形相似之上,接着便殷切地希望對方能帶來更多關於中國龍形象演進、傳播的信息。這件事為勒克萊齊奧自己津津樂道,甚至在某次採訪中還專門提起,藉此感謝學生們對他授課過程中所犯錯誤的寬容。“三人行,必有我師”,與中國頗有淵源的勒克萊齊奧似乎在有意無意間踐行了中國的古老智慧。他曾經説,對南京大學,他最滿意的地方之一,便是這所大學給予不同專業背景的學生互相交流的平台。他對自己所開課程頗為欣喜的一點,同樣在於選課學生專業多樣,不僅有專攻文史哲的學生,還有來自天文、物理、金融、數學、醫學等方向的同學。對他而言,未知既充滿吸引力,也富有創造性,以謙遜之心走入未知之地,便是求得真交流的第一步。
其次,真正的交流者,因他滿懷好奇期待“出其不意”,必然會尊重他人的能動性與獨特性。勒克萊齊奧堅信教學相長,故而在他眼中,學生首先是平等的對話者,而非被動的接受者。他善於發現每位同學發言中的獨到之處。而每一屆學生精彩的見解與觀點,往往就成為啓發下一年課程主題的契機,又或者作為閲讀材料,加入到下一年的教學計劃中去。課上他常問的問題是:你是否願意將這段講解擬成文字,授權於我,好讓我在之後的課程中與其他同學分享?於是,今年某位同學關於《紅樓夢》的介紹,促成了來年專門針對《紅樓夢》中真實與虛幻的一堂討論課。而今年某位同學關於《春秋公羊傳》的解讀文章,來年也成了課程延展閲讀的一部分。回顧歷年勒克萊齊奧在課堂內外與學生的交流活動,便能清晰地看到知識的藤蔓如何在相遇與思維激盪中不斷延伸,不斷豐富。
或許最終,勒克萊齊奧真正打動學生的,正是他在“不同”“相異”面前所持的這種開放包容的態度,這種尊重理解的精神。他讓學生們明白了投向他者的目光的豐富之處。尊重他人、學會傾聽、學會接納相異的觀點,並以此豐富自己的思維。不僅對人如此,對待文化也是一樣。無論勢盛勢微,不妄加評判,而首先學習它、體驗它,看到世界文化之林的種種聯繫,並張開懷抱去擁抱它。這一點上,作為老師的勒克萊齊奧與作為作家的勒克萊齊奧彼此呼應,共同展現出一種跨文化視野與交流精神。或許,每次課前的那聲“你好”,也因此有了不一樣的含義。用中文説出的這句問候,難道不正是走向對話者、走向交流的第一步,是拉近距離、實現互動的第一步嗎?
疫情出現後,線下課程一度中斷。勒爺爺也因為客觀條件限制遲遲無法來中國開課。不過,這一困難並未切斷他與學生們的交流。2020年秋,每年一度的通識課程在線上如期展開,勒爺爺作為高研院本科生導師而開設的研討課也被一併搬到了線上。這當然頗費了一番功夫,常常自嘲對電子產品“一竅不通”的勒爺爺,雖然已經八十歲高齡,卻兢兢業業,從頭學起,按照安裝會議軟件、架設攝像頭與話筒、優化網絡信號的流程一步步練習,最終在虛擬空間與學生們見面。是的,課程還在繼續,與中國學生的交流也不會停止,無論是在教室裏還是在線上,無論以哪種語言、哪種形式,作為老師的勒克萊齊奧永遠與他的中國學生在一起。
作者:許 鈞
編輯:謝 娟
責任編輯:舒 明
來源:文匯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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