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日報：美國密歇根州弗林特市的飲水危機是怎麼回事？
作為一個 Michigander，這個事件從發現到爆發到高潮，我經歷了幾乎全過程。每天上班途中聽 NPR，從 2015 年 9 月到今年大選，從一個地方事件上升到全國焦點，不可謂不戲劇化。Flint 作為一個現居人口不多的城市，借水危機事件逐漸走入美國公眾視野，現如今也漂洋過海，不得不感慨一下。
其實完整的過程，看這個 Wiki 詞條就可以了：Flint water crisis
在此順着時間軸打理一下。下文中加黑的是關鍵時間點、地點和人名。
City of Flint
The City of Flint (弗林特市)，位於密歇根州傑納西郡(Genesee County)，有過曾經的輝煌：通用汽車公司誕生地。美國汽車工人工會的成立，也跟 1940 年代 Flint 汽車工人的一場罷工有關;而如今美國汽車工人工會早已是美國政治光譜中最重要的工會力量之一。作為曾經的汽車工業重鎮，它與這個產業的命運休慼與共：鼎盛時期人口約 20 萬，現居人口約 10 萬人(53.27% 為黑人)，為密歇根第七大城市。它毗鄰的 Flint River (弗林特河)，流程 106 公里，注入休倫湖。如下圖所示：
上圖：Flint、Detroit、休倫湖，以及 Flint River 流域。
緣起
首先交代大背景：密歇根州重度依賴汽車產業，上世紀末的汽車產業大衰退依然讓大底特律區燈光黯淡，2008 年的金融危機更加雪上加霜。Flint 同樣難逃一劫，2011-2015 年間，Flint 市進入破產清算(receivership)，州長裏克·施耐德(Rick Snyder)先後指派不同的緊急事務官(emergency manager)來接管 Flint 的市政。
上圖：密歇根州州長裏克·施耐德，共和黨人。
緊急事務官其實就是破產管理人(receiver)，一般由政府、法院或者另一位破產管理人指派。他 / 她有權接管地方政府的一切事務，並且有權解除該地方政府的任一民選官員的職務——如果這些民選官員不配合工作的話。緊急事務官的工作是：減少政府開支、外包政府工作職位、重組政府部門、修改公務員合同等——總而言之，就是開源節流，以拯救該政府的財務危機。
2013 年之前的 50 多年，Flint 的淡水，一直是從 Detroit Water and Sewage Department (底特律供水排水部，DWSD)直接購買經處理的淡水。2013 年，Flint 市議會為了節省開支，7-1 投票決議停止從 DWSD 購水，改而從另一個供水商 Karegnondi Water Authority (KWA)處購水。KWA 的水源是休倫湖 (Lake Huron，見上圖)。該決議得到了時任緊急事務官 Ed Kurtz 的批准。
DWSD 立刻向密歇根州政府(下文簡稱「州府」)發起抗議要求阻止該交易，理由是 Flint 在發起一場「淡水戰爭」(water war)。州財政部長 Andy Dillon 繼 Ed 的批准後，也批准了該交易，但同時要求 DWSD 向 Flint 提供一個最終報價，作為説服 Flint 留在 DWSD 供水系統的最後機會。
DWSD 提供了報價，Flint 給予拒絕。2013 年 4 月，DWSD 在收到拒絕通知後，立刻發出了供水合同終止通知，DWSD 給 Flint 的供水將最終在2014 年 4 月終止。
但是，連接 Flint 和休倫湖的供水管道，KWA 預計工期要在 2016 年 6 月才能完成。於是，在管道建成前，Flint 決定選擇 Flint River 作為臨時供水源，為市民提供用水。
2014 年 4 月 25 日，DWSD 正式切斷供水，Flint 也如期切換到 Flint River 臨時水源。
危機首發
水源切換後，居民們立刻發現水的顏色、味道和氣味都不對。
上圖：2015 年 10 月 16 日 ，Flint 一家醫院的水龍頭。此時離切換水源已一年有餘。
2014 年 8 月至 9 月，水中檢出大腸桿菌超標，Michigan Department of Environmental Quality (密歇根州環境質量部，MDEQ)對此的反應是向市民建議煮沸處理。在 2014 年 10 月的一份聲明中，MDEQ 認為大腸桿菌超標的原因是寒冷天氣、管道老化和人口下降。 MDEQ 的一位地區監察(district supervisor)，Stephen Busch，聲明市政府已經採取措施防止復發。
實際上，管道此時已被腐蝕。迄今發現的最早關於管道腐蝕的跡象，是在 Flint 一家通用汽車的工廠，工人抱怨水會腐蝕汽車零件。他們在 2014 年 10 月後就停止使用來自 Flint 的供水。
回到 2014 年。自發現大腸桿菌超標後，供水中的氯被加大劑量，用以殺菌。2014 年 8 月 21 日，Flint 的供水被發現三滷甲烷(THMs)超標，這是氯消毒的副產物，長期接觸可致癌。基於此次大腸桿菌超標事件，MDEQ 裁定 Flint 市政府違規，並在 2015 年 1 月 2 日按規定向 Flint 市民發平信通知到户。
2015 年 1 月，DWSD 提出，如果 Flint 切換回 DWSD，可以免除四百萬美元的重接費。2015 年 2 月，Flint 的水質經測試，被宣佈符合美國聯邦環保署(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gency，EPA)和 MDEQ 的安全和健康標準。同月，在一份提交給州長的備忘錄中，Flint 市政府聲稱「公眾健康沒有受到威脅」，問題的根源在於「溝通不暢」。
2015 年 2 月，EPA 水務專家 Miguel A. Del Toral 懷疑 Flint 的飲水系統有潛在問題。MDEQ 知曉了 EPA 的介入，但鑑於聯邦和州的司法權界別，在沒有密歇根州的授權下，EPA 無法直接介入此事。但 EPA 同樣沒有公告 Flint 市民。
上圖：EPA 水務專家 Miguel A. Del Toral
2015 年 3 月，Flint 市議會決議「竭盡全力」("do all things necessary")中止使用 Flint River 作為水源，並切換回 DWSD。同月，Flint 當值緊急事務官 Jerry Ambrose 駁回市議會決議，並稱這個決議「不可理喻」(“incomprehensible”)。在一份聲明中，他再次重申，Flint 的水質「符合 EPA 和 MDEQ 的標準」。
上圖：Flint 緊急事務官 Jerry Ambrose (2015/01 - 2015/04)
2015 年 4 月，EPA 水務專家 Miguel A. Del Toral 確認 Flint 的供水系統有問題。MDEQ 依然沒有授權 EPA 介入。EPA 仍然沒有公告 Flint 市民。
2015 年 6 月 24 日，EPA 水務專家 Miguel A. Del Toral 將 Flint 的供水危機寫成內部備忘錄，並將此次危機描述為「危機重重」("looming problem")，但 EPA 仍然沒有公告 Flint 市民。
2015 年 1 月至 6 月間，Flint 市政府水務相關的官員接連向州府提交了經簽字確認的文件，聲稱他們對暴露在鉛污染高危地區的住户中進行了水質檢測，且檢測結果表明 Flint 的水處理廠未檢出鉛，住户抽檢的鉛含量在可接受的水平。送到州實驗室待檢的水樣，全部標記為「採自裝有鉛水管的住户」。
危機發酵
2015 年 8 月，Flint 市長 Dayne Walling 接到 26000 份市民的在線簽名請願(超過全市人口四分之一)，要求市政府立即中止使用 Flint River 供水並切換回 DWSD。在請願書中，市民們提到水中鉛含量超標、發黃及其他水質問題。此時，市民的恐慌情緒已經高漲。社區組織已經開始自發分發濾水器和瓶裝水;社區領袖紛紛抨擊州政府指派的緊急事務官對切換水源所做的決定。同時，2015 年也是 Flint 市的選舉年。水危機事件迅速升温。
上圖：時任 Flint 市長 Dayne Walling (2009/08/06 - 2015/11/03)
2015 年 8 月，應一名 Flint 居民的邀請，由弗吉尼亞理工大學(Virginia Tech)的 Marc Edwards 教授領軍的研究團隊被派遣到 Flint 研究水質危機。Marc Edwards 教授是美國數一數二的市政供水專家。
上圖：Marc Edwards 教授(這魔性的領帶……)
2015 年 9 月 2 日，基於從居民中採集的 300 份樣品，Edwards 教授的團隊宣佈，Flint River 的水具有「強腐蝕性」，並可導致「住户中的鉛污染」。在後續報告中，Edwards 團隊指出，由於氯含量更高，Flint River 的水比休倫湖的水腐蝕性強 19 倍，這引發了水質發黃。Flint 市的供水系統過去 50 年都是為了適應湖水而修建的，沒有考慮河水的強腐蝕性。而切換到河水後，Flint 市政府沒有遵循聯邦標準正確地處理腐蝕性水質，繼而引發了供水系統的鉛泄露，尤其是對那些上了年紀的、仍然使用鉛水管或者用鉛焊接水管的老房子。依照聯邦標準，水中的鉛含量不得超過 15 ppb，而某些採樣的住户，水中的鉛含量高達 13200 ppb。幾乎每家每户的水都變色、發臭。
2015 年 9 月 24 日，Flint 的一名兒科醫生 Mona Hanna-Attisha 發現，她所在醫院的嬰兒和兒童血鉛含量超標的人數激增。通過查閲 1746 份住院記錄，並比對了 1640 份傑納西郡其他地區的記錄，她發現，病患血鉛飆升的時期，跟 Flint 切換水源的時間點吻合。她將研究結論發佈公告，並最終成文發表於 2016 年 2 月的 American Journal of Public Health雜誌。
上圖：此次事件最大的英雄：Hurley Medical Center 的 Mona Hanna-Attisha 醫生。
但在研究報告提交後，Mona Hanna-Attisha 醫生震驚地在收看全國廣播的電視新聞時得知，MDEQ 拒絕接受她的報告(dismissal)，並且 MDEQ發言人 Brad Wurfel 評論她的結論為「倒黴的」(unfortunate)——意思是，她的研究錯了。在發言中， Brad Wurfel 聲稱反覆的測試表明水質在可接受的範圍內("Repeated testing indicated the water tested within acceptable levels.")。她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並開始懷疑自己的結論。
上圖：MDEQ 發言人 Brad Wurfel
她立刻向傑納西郡衞生長官 Valacak 求助。Valacak 相信她的專業水平，幾天內向州府連發三封郵件質疑，沒有收到絲毫迴音。Hanna-Attisha 醫生繼續向前任密歇根州首席衞生長官 Wells 求助(2015 年 5 月卸任)。Wells 曾經基於之前的水質測試報告，認為傑納西郡的水質沒有問題。但是，Hanna-Attisha 醫生的報告引起了她的警覺。她和 Hanna-Attisha 醫生一起，對比了 Hanna-Attisha 醫生的研究和州府的流行病學研究。她們發現了州府流行病學研究的問題：在州府的研究中，包括了許多不住在 Flint 的兒童，還有一些人雖然登記的常住地址在 Flint，卻實際上並不住在 Flint。這些人自然是喝不到 Flint 的水的，也就沒有檢測血鉛上升。
2015 年 9 月，州府的流行病學家得知後重新分析了數據，證實了Hanna-Attisha 醫生的研究結論是對的。
2015 年 10 月 1 日，基於 Hanna-Attisha 醫生的研究結論，傑納西郡宣佈進入公共衞生緊急狀態。傑納西郡郡長(Commission Chairman)Jamie Curtis 説，不管州府官員如何反覆保證水質是安全的，他「受夠了」("simply had enough")。
2015 年 10 月 2 日，Flint 市長 Dayne Walling 以及其他環境和公共衞生的州府官員一起舉行新聞發佈會，承認水質危機。門內，是擠破門庭的記者;門外，是聲勢浩大的示威。此次事件的影響，正式從地方政府一級，上升到州一級。
同日，MDEQ 發言人 Brad Wurfel 私下正式向 Mona Hanna-Attisha 醫生道歉。
2015 年 10 月，Flint 供水切換回 DWSD。
2015 年 10 月 8 日，施耐德州長開始向州議會遊説，請求撥款應對 Flint 供水危機。
2015 年 10 月 21 日，施耐德州長組建了五人「弗林特供水專家小組」(Flint Water Advisory Task Force)。
2015 年 11 月 12 日，《弗林特報》(The Flint Journal)發表報道指出，Flint 市政府在之前向州府提交的關於對高危住户抽檢的報告純屬謊言。《弗林特報》依據密歇根州《信息自由法案》(Freedom of Information Act， FOIA)，在支付高額成本後(注：沒錯，信息自由並不等於免費!Freedom != Free 在這裏真是諷刺意味十足)，抽閲了 Flint 市政府的相關文件，發現市政府所稱的樣本抽自安裝了鉛水管的住户純屬謊言，實際上被抽檢的絕大部分住户用的水管材料是銅、鍍鋅鋼和其他不明材料。輿論一片譁然。這實際上是另一起違反聯邦法律的事件，因為聯邦法律規定，在評定鉛泄露危害時，必須抽檢安裝了鉛水管的住户，而 Flint 市政府顯然又一次沒有遵循法律，從而低估了鉛泄露的危害。
2015 年 11 月，EPA 水務專家 Miguel A. Del Toral 6 月寫就的內部備忘錄經修改和審查後公開。備忘錄首次揭露了 EPA 和 MDEQ 在不為公眾所知的幕後長達六個月的拉鋸戰：EPA 鞭策 MDEQ 立即對河水進行化學處理以保護公眾健康，MDEQ 則堅持「腐蝕控制處理」(corrosion control treatment，CCT)必須要在完成兩次、每期長達 6 個月的測試之後才可進行。這個分歧源自這兩個機構對聯邦的《鉛銅條例》( Lead and Copper Rule，LCR)的解讀大相徑庭。但與此同時，MDEQ 發言人 Brad Wurfel 對 Miguel A. Del Toral 的揭秘行為嗤之以鼻，稱其為「卑鄙員工」("rogue employee")。
2015 年 12 月，Flint 開始在供水系統中加入正磷酸鹽以正確處理有腐蝕性的河水。但消除鉛污染的時間需要花費多久，無人知曉。直至今日，Flint 的水依然無法使用或飲用。
2015 年 12 月 15 日，Flint 新市長 Weaver 宣佈全市進入緊急狀態，以引起州和聯邦政府的重視，並繼而獲得援助。
2015 年 12 月 29 日，弗林特供水專家小組發佈初次調查報告，認為此次供水危機的終極負責人應該是 MDEQ，認為他們沒有采取足夠的技術措施來防範此次供水危機。他們繼而指出，整個 2015 年，在不斷有市民抱怨、獨立調查試圖引起注意的情況下，MDEQ 的反應是粗魯的拒絕("aggressive dismissal")、輕視("belittlement")、並試圖敗壞相關行動和人員的名聲("attempts to discredit these efforts and the individuals involved")。他們認為，MDEQ 所發佈的許多聲明，從語氣姿態到本質內容都是無法接受的("unacceptable")。最後，專家小組指出，MDEQ 違反了 LCR：LCR 規定了 CCT，但 MDEQ 竟然通知 Flint 的水處理部門在一年內不必進行 CCT(注：因為那兩個每期 6 個月的測試)，這個致命的決定直接導致了 Flint 供水系統的全面鉛污染。
2015 年 12 月 30 日，MDEQ 部長 Dan Wyant 和發言人 Brad Wurfel 引咎辭職。
上圖：MDEQ 部長 Dan Wyant
2016 年 1 月 11 日，Edwards 教授宣佈完成所有測試工作。在隨後的採訪中，他表示感到震驚的不僅僅是污染規模之大，還有政府官員在危機面前的無動於衷。他本人指出，整件事情的不正義之處恰恰在於，政府相關機構由居民支付了薪金，本該保護居民們免受鉛污染之害;但最晚到 2015 年 6 月，他們在已經得知或理應得知 Flint 沒有遵循聯邦法律(來處理水)之後，居民和兒童的健康沒有受到保護。「而政府的事後掩蓋程度之廣、力度之大，展現出了我前所未見的傲慢和冷漠。」("And the extent to which they went to cover this up exposes a new level of arrogance and uncaring that I have never encountered.")對 EPA 僱員 Miguel A. Del Toral 與 MDEQ 艱難角力的行為，Edwards 教授稱其為「英雄舉動」("heroic effort")。但他批評 EPA 沒有采取進一步的行動保護人民。
2016 年 1 月 12 日，EPA 第五區總長(Region 5 Administrator)Susan Hedman 接受《底特律新聞報》(Detroit News)採訪，解釋了為何 EPA 一直保持沉默：一是州和地方政府對水質負主要責任，EPA 只能提供協助;二是當時還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危險的程度;三是 EPA 對是否具有強迫州政府採取行動的法定權力不明朗——他們諮詢了法律顧問，但直到 2015 年 11 月才收到回覆：EPA 可以催促州府向居民發出警告。
2016 年 1 月 21 日，EPA 第五區總長 Susan Hedman 辭職，2 月 1 日起生效。
危機總爆發
2016 年 1 月，Edwards 團隊公佈，通過 2015 年 7 月的一封發自施耐德幕僚長(chief of staff)的電子郵件，可以確定州長辦公室在那時已知曉 Flint 的供水危機。他們通過 FOIA 調閲了州長辦公室的電子郵件，以調查施耐德州長在此次危機中是否有瀆職行為。
2016 年 1 月 5 日，施耐德州長宣佈傑納西郡全郡進入緊急狀態，並首次對此次危機進行公開道歉。
2016 年 1 月 8 日，東密歇根區聯邦檢察官宣佈展開調查。此次事件的影響，正式從州一級，上升到聯邦一級。一個月後，聯邦檢察官辦公室宣佈，FBI、EPA 總稽查長、EPA 犯罪調查部及美國郵政警察(United States Postal Inspection Service)介入聯合調查。
2015 年 1 月 13 日，施耐德州長宣佈派遣密歇根州陸軍國民警衞隊(Michigan Army National Guard)入駐 Flint。後陸續增兵。截至 1 月 19 日，共 200 名士兵入駐 Flint，主要職責是協助美國紅十字會挨家挨户發濾水器和瓶裝水。——話説那幾天 NPR 的新聞，天天在播國民警衞隊發水發到哪裏了……
上圖：領水歸來三兄妹。這種場景一般發生在第三世界戰亂國家，可它偏偏在美國的土地上發生了，而且沒有戰亂、沒有災難地發生了，可想而知美國人民內心的震撼。圖源：Intimate Portraits of Flint Show Frustration, Fear, Perseverance
2016 年 1 月 15 日，密歇根州總檢察長 Bill Schuette 宣佈展開調查。
2016 年 1 月 16 日，奧巴馬總統宣佈 Flint 全市進入聯邦緊急狀態(federal state of emergency)，但拒絕了施耐德州長所要求的「宣佈進入災難狀態(disaster declaration)」。依照聯邦法律，災難狀態只有遭遇天災才可以宣佈，其動用緊急資金的權限也更高。但 Flint 供水危機顯然是一場人禍。
2016 年 1 月 19 日，在一年一度的州情諮文演講(State of the State)中(注：我在廣播中聽取了全文)，施耐德州長宣佈他將主動公佈自 2014 至 2015 年間關於此次危機的所有相關電子郵件。要注意的是，FOIA 規定州長具有豁免權，也就是説州長本可以不公佈的。
2016 年 1 月 20 日，州長辦公室依約公佈 274 頁電子郵件。在審閲這些郵件後，《紐約時報》總結道：這些文件顯露出，州領導們不時會流露出對居民擔憂的不以為然，似乎他們更關心如何把責任推給地方政府，而且即使在科學測試表明問題的嚴重後，他們依然不情願承認。("the documents provide a glimpse of state leaders who were at times dismissive of the concerns of residents, seemed eager to place responsibility with local government and, even as the scientific testing was hinting at a larger problem, were reluctant to acknowledge it.")
2016 年 1 月，Flint 居民發起針對此次供水危機的集體訴訟，施耐德州長和 MDEQ 收到法院傳票要求追加披露起自 2011 年的所有相關郵件。從這批郵件中，人們發現，早在 2015 年 1 月，在三滷甲烷超標事件之後，州府的官員就在用卡車給他們在 Flint 的辦公室的僱員成批地運送瓶裝水。而那個時候(參見上文)，Flint 市政府聲稱「公眾健康沒有受到威脅」。
2016 年 1 月 22 日，兩名 MDEQ 僱員被停職調查，涉及他們當時在 Flint 所進行的水樣抽檢。2 月 5 日，其中一名僱員被解僱。
2016 年 1 月 25 日，傑納西郡郡委會(Genesee County Commission)批准郡檢察長 David Leyton 對此次危機展開調查。
後續情況多不表。基本上進入危機管理和收尾。美國人民喜聞樂見的大規模訴訟正在此起彼伏，施耐德正在四處滅火，而總統選舉嘛……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話題。
總結
危機是深刻的，後果是嚴重的。鉛一旦進入人體就無法排出，飲用水沒有針對鉛的「安全標準」——任何含量的鉛都是有害的。此次污染之嚴重，用環境毒物學家 Mozhgan Savabieasfahani 博士的話來説，相當於 2003 年伊拉克戰爭剛結束時候伊拉克人民所遭受的鉛污染量——因為現代鉛污染主要發生在武器生產過程，而此次危機的嚴重程度也可以等效認為，Flint 的市民遭受了一次大轟炸。
而要根治這個危機，唯一的解決辦法是替換整個城市已經老化的含鉛輸水管道，因為管道被腐蝕的過程一旦開始就不會中止，即使日後換回湖水作為水源。但據估計整個工程需要耗費數十億美元和漫長的工期，這對於城市破產、人口萎縮、連州財政都捉襟見肘的當地居民來説，談何容易。
鉛中毒會導致兒童智力發育緩慢，最終會導致低 IQ、無法集中注意力、多動、更具攻擊性。長期鉛中毒的兒童成年後更容易導致犯罪、監禁、失業或長期依賴福利生活，因為他們的勞動和獨立能力被嚴重損害了。鉛進入人體後主要沉積在骨頭、牙齒和軟組織。Flint 市民的鉛中毒規模仍然在估計中，因為現在連檢測所有人鉛中毒程度的資金都是匱乏的，大量的籌款活動正在進行中，首要目標是排查所有兒童。但可以肯定的是，所有 2014 年 4 月之後喝過這個城市的自來水的人，都有鉛中毒的危險，包括 8657 名 6 歲以下的兒童。預計的中毒兒童在 6000 - 12000 人之間。這些兒童的治療、後繼的教育(需要特教支持)、護理和成年後的必要的福利，都是一筆長期而沉重的開支。
我想起來，2016 年 1 月 18 日在安娜堡州長住所門口爆發的學生示威，一個女生帶着哭腔的聲音：“Children are going to suffer from this for the rest of their lives, that's criminal." 那股絕望和憤怒，隔着廣播都能聽得真真切切。
"Arrest Rick Snyder! Make him drink the water!"
上圖：安娜堡示威者。作為安村居民，第一次看到熟悉的街道有了不同的味道。
從時間線可以看出，整件事情很難歸咎於某個單獨的機構。地方政府賴州府，州府賴地方政府。無論是市一級的緊急事務官，州一級的 MDEQ，還是聯邦一級的 EPA，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失能，但弔詭的是每一個人都不過是在執行自己的本職：緊急事務官拒絕換回原水源是因為他對破產的城市負有重組責任，換回水源會讓節省資金的努力前功盡棄;MDEQ 或許是本次事件中最可指摘的，可是它遲遲不行動也是因為教條地按自己的理解執行了一部語焉不詳的聯邦法律(《鉛銅條例》);EPA 之所以無所作為，是錮於聯邦權和州權的分割;州長之所以危機爆發一年多之後才反應過來，是因為他底下的職員出於種種原因「報喜不報憂」信息不通暢，讓他誤判了形勢……
我在這場危機中，聽了無數的討論。大到州府這麼漠不關心是不是因為 Flint 主要人口是黑人，小到 Flint 的兩個居民在廣播中爭論出了這麼大的事是不是還應該交水費。我聽到了黑暗，我聽到了光明。我聽到了英雄的幕後故事，也聽到了想舉家搬遷卻沒錢成行的無奈。我聽到了傷心絕望之句，也聽到了樂觀重建的決心。我聽到了世間百態，也聽到了一錘一錘對價值觀的拷問。
要我説，這個事是值得放在全國大選上好好地辯一辯的，因為這更像是一個「體制問題」(systemic failure)。
而整件事中，唯一閃現的光芒，是一個個像 Mona Hanna-Attisha 醫生、 Miguel A. Del Toral 、Marc Edwards 教授一樣的英雄。光芒底下，是被污染的大片土地、被永久損害的兒童的幸福，和憤怒卻仍要艱難前行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