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晚報·齊魯壹點記者 曲鵬
在美國,很多年來,進入耶魯哈佛等著名大學一直是精英家庭子女的特權。為了讓學生的組成更加多元化,如今很多精英大學都有了一系列貧困生資助計劃,讓出身窮困但卻有學術天賦的孩子也有機會接受精英教育。這是否意味着進入精英大學的寒門子弟必然能成為“人生贏家”?在新近出版的社會學著作《寒門子弟上大學:美國精英大學何以背棄貧困學生?》一書中,安東尼·亞伯拉罕·傑克通過自身經歷和連續三年的田野調查發現,對於寒門子弟來説,踏入大學校園僅僅是一個開始,被錄取並不代表能夠融入。在寒門子弟佔少數的精英大學,政策和環境把窮學生一步步推向邊緣,階級和文化的差異驅動着不平等的再產生,顯示出無所不在的影響力。
《寒門子弟上大學:美國精英大學何以背棄貧困學生?》
[美]安東尼·亞伯拉罕·傑克著
田雷孫競超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窮學生裏的“幸運兒”
2017年,哈佛大學經濟學教授拉傑·切蒂的一份研究報告顯示,收入高居金字塔頂部1%的家庭子女,就讀於精英大學的比例為40%。這一比例與出身窮苦人家的孩子讀大學的比例是相同的,只是窮苦人家孩子讀的大學是把所有大學都計算在內,無論是四年制還是兩年制,無論是精英名校還是社區大學。
高昂的學費讓貧苦家庭的孩子望而卻步,精英大學也錯失了出身卑微但上進心十足的學子。為了解決錄取中的不平等,也為了回應公眾對教育開支的不滿,並凸顯其多元化,不少大學在上世紀90年代末引進了無貸款助學政策,用獎學金和各種形式的資助代替了貸款。《寒門子弟上大學:美國精英大學何以背棄貧困學生?》一書的作者,出生於邁阿密的黑人窮孩子安東尼·亞伯拉罕·傑克便得益於此。
《寒門子弟上大學:美國精英大學何以背棄貧困學生?》英文版
傑克來自邁阿密椰林區,母親在一所中學當巡邏保安,大哥在一所小學校裏打掃教室,晚上還要到醫院急診室做清潔,奶奶則在有錢的白人家裏打掃衞生。當傑克的一個堂兄因為非法持有管制藥品而被捕時,一位律師僱主為了回報奶奶二十多年的家政服務工作,代這個堂兄出了庭。
傑克是美國“贏在起跑線”(HeadStart)項目的受益者,此項目源於1965年林登·約翰遜總統提出的“脱貧之戰”(WaronPoverty)政策,旨在幫助社區弱勢羣體,滿足貧困家庭學齡前兒童的需求。他喜歡閲讀,但書對於他而言是奢侈品。圖書館集中在麥克唐納街或珊瑚山牆區等富人社區,一個黑胖小孩的闖入,無異於“不速之客”——他曾經被尾隨、被警告,也許是因為説話聲太大,也許是因為皮膚“太黑了”。在隔離社區長大的傑克,見到的多是黑人,這裏的白人除了警察、癮君子就是迷路的人。晚上他在蠟燭的微光下寫作業,不是為了烘托氣氛,只是因為家裏沒錢買電。
憑藉着自己的天賦和努力,並得益於助學政策,傑克進入精英學校阿默斯特大學讀書,成為家族裏的第一個大學生。這所大學裏40%的學生獲得了資助,也就意味着超過一半的學生因為家庭富裕而沒有資格申請經濟資助。被富人包圍的傑克並不感到吃驚,因為他已經瞭解了同富人一起上學是怎樣的體驗。高中的最後一年,他是在當地一所昂貴的私立中學度過的。在那裏,他不僅在學業上有所進步,更多的是在生活上為即將到來的大學生活做好了準備。他見識過富人家庭的生活——他們吃五分熟的漢堡而非全熟,假期在度假別墅度過,富家子弟收到的高中畢業禮物是一輛車和一趟免費的橫穿歐洲揹包遊!
安東尼·亞伯拉罕·傑克
後來在哈佛大學讀博士期間,傑克開始從事社會學方面的研究,他發現美國精英大學裏的寒門子弟,雖然同樣出身窮苦,但在高中階段已經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一部分像他一樣,有機會離開自家所在的破敗之地,升入精英私立高中,不但熟悉了有錢人的生活方式和習慣,也懂得如何遊刃有餘地穿梭於精英的學術場域,“他們很窮,但他們也很幸運,早早接觸到他們在大學裏所要進入的那個世界”,因此傑克把這些學生稱為“寒門幸運兒”;另一部分則留在原地的,在破敗、擁擠、資源匱乏的窮人社區公立高中裏完成學業,以至於對精英大學裏的一切都感到陌生,“他們不僅窮,而且完全陌生於這個世界”,傑克稱之為“雙重貧苦生”。
被“雙重貧困生”看作是荊棘之路的精英大學裏,“寒門幸運兒”卻如魚得水,很快適應。為什麼會有如此大的差距?2013年至2016年,傑克在一所化名為“英傑大學”的精英大學裏做了連續三年的調查,訪問了103名本科生,76人來自貧困家庭,27人來自富裕家庭,記錄下美國精英大學的真實生活樣態。
被錄取並不代表能融入
求學於同一所精英大學,同為窮學生,面對富豪同學有意或無意的“炫富”,“雙重貧困生”與“寒門幸運兒”有着不同的心態與感受。
拉丁裔男生喬斯成長於洛杉磯的窮人社區,走在街頭可能會被流彈擊中或是遭遇黑幫團伙,危險無時不在。搬進大學宿舍的那天,他激動地發現同層樓還有一位墨西哥同學,“我們是老鄉耶”。這位墨西哥老鄉告訴他,自己最喜歡達拉斯牛仔隊,每場主場比賽他都要跟爸爸坐飛機去賽場觀看。原來是墨西哥來的權貴子弟。膚色相同,彼此的世界卻遙不可及,喬斯第一次領略到英傑大學裏存在的巨大差異。
富豪同學拉着喬斯到校外飯館吃飯,認為喬斯有錢支付當地餐館的賬單;富豪同學當着喬斯的面質疑為什麼要把獎學金髮給“不那麼優異的學生”,而他們的父母卻要支付全部學費……這些被喬斯稱作“微侵犯”的事時有發生。想當初,這樣的遭遇曾經激勵着他以不屈不撓的精神,克服各種難題來到英傑大學,如今卻讓他感到喪氣、鬱悶、孤立,變得沉默寡言,更加敏感。
這種感覺,喬舒亞在踏入大學校門前就經歷過了。因無力支付抵押貸款被逐出家門後,一處臨時居所成了他和家人口中的“家”。被英傑大學錄取後,反戴着帽子、穿着鬆垮襯衫和牛仔褲的喬舒亞,興沖沖地去富豪校友家參加為新生舉辦的招待會,一進門就看到,這座富麗堂皇的大豪宅裏容納了50位談笑風生的客人,而每一位客人都穿着高檔的Polo衫盛裝出席。一起被錄取的新同學誇他的英語講得真不錯,而另一位則解釋説喬舒亞所在的社區因人們“懶散的英語”而廣為人知。那種疏離感和差異感,在喬舒亞的內心久久不能散去。
在安東尼·亞伯拉罕·傑克看來,對於喬斯、喬舒亞等雙重貧困生來説,進入大學後不是擁抱新的機遇,反而是發現新的禁錮。儘管這些學生很早就知道自己是窮人,但置身於有錢人的校園環境裏,更加凸顯出貧富差距,一次次不愉快的體驗,日積月累就形成了嚴重的文化隔閡,對精英之路敬而遠之。
完全不同於雙重貧困生,寒門幸運兒在上大學前就已經習慣了同有錢人待在一起,進入大學後很容易就能找到歸屬感。
因為沒有經濟來源,安妮和媽媽輾轉於美國各地,寄宿在不同朋友的家裏,直到媽媽找到一份工作才安定下來,安妮也幸運地獲得了一所私立中學的獎學金。在那裏,安妮曾出國交換學習,拜訪過富人同學家裏的度假屋。於是,英傑大學的新生活並未對她產生什麼衝擊,“因為我的高中同學都很有錢”。大一結束後,她搬離了自己的宿舍,原因是來自低收入家庭的室友總是圍繞財富和特權的話題與她爭吵。
拉丁裔女生派翠絲出身貧寒,拿到了“為預科做準備”的項目名額後,富人捐出的“一粒米”讓她得以到全美歷史最悠久的一所寄宿中學讀書,還包括免費的假期滑雪旅行和歐洲交換項目。因此,她早早就為英傑大學的生活做好了準備,在她的觀念與經驗裏,自己的種族和階級背景並不會對融入大學造成障礙。進入英傑後,派翠絲把這裏當做“家”,甚至擔當起非官方的校園大使,熱心為訪客和新同學提供指引。但這種融入感也為她帶來一些麻煩,那些表示難以融入校園生活的窮學生朋友譏笑她:“你覺得你是從精英圈子裏出來的,其實你根本不是……瞧瞧你的衣着、談吐吧。”
寒門幸運兒並沒有因為提前在中學階段就打過了“預防針”而對逆境產生了免疫,與雙重貧困生一樣,安東尼·亞伯拉罕·傑克認為家庭的問題隨時有可能影響他們在大學的生活,無論是家人被驅逐居無定所,還是父母因疾病無錢醫治,甚或是朋友遭遇暴力事件。寒門子弟仍生活在貧窮陰影的籠罩之下,未曾走出。
師生交流還是“拍馬屁”
在雙重貧困生眼裏,教授和行政老師仍然代表着權威,認為應當尊重對方,而不是因為自己的問題和需求增加對方的負擔。他們壓根不知道精英大學裏還有“辦公室時間”這個詞。所謂的辦公室時間,就是教授為學生專門空出來的整塊時間,用於師生間的課下聊天。《鄉下人的悲歌》作者J.D.萬斯在耶魯大學法學院就曾得到女友的指點——多去教授辦公室,“這裏的教授喜歡與學生多交流,師生溝通是這裏的一種經歷”。
安託涅蒂的父母都曾就讀於英傑大學,父母也將她引薦給當年教過自己的兩位教授,在中學階段她已經練就了與師長談笑自如的技巧,“如果我發現哪位教授特別了不起,我就去找他。我這學期正在上一門英文課,那位教授顯然很厲害,我很有自信在她的辦公室時間去見她,一對一交流”。
來自高收入家庭的喬,讀高中時就喜歡尋找一切機會在老師和校長面前展現自己的個性和才華。他跟英傑大學的一位著名教授很投緣,“我在教授的辦公室時間去找他,我好像成了他的得力助手”。當他的某次考試成績不如預期,他便找到助教,理直氣壯地與助教辯論,爭取一個更高的分數。
為什麼父母是中產或上層階級,他們的孩子就會被認為在進入大學後更有優勢?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提出了“文化資本”這一概念,指某一特定情境下雖未必言明卻受到推崇的一整套生活方式。中產或上層階級的子女在家庭中學到的規範,正是那些主導校園生活的規範——找成年師長答疑解惑是學生的權利,以及如何積極主動地同權威人物建立關係。安東尼·亞伯拉罕·傑克指出,學生與教授和行政老師建立良好的關係,其好處不僅僅是在課業或成績上獲得的幫助,還關係着推薦信、校內工作、校外實習機會甚至獎項榮譽、工作機會等等,教授和行政老師更傾向於提名“他們認識的、喜歡的或者印象深刻的學生”。
寒門幸運兒因為有在私立高中學習的經驗,他們懂得了為什麼和如何跟成年人交流、建立關係,所以在大學裏會積極主動而有效地聯繫教授,構建人脈關係網,把他們視作追求人生目標道路上的貴人。雙重貧困生卻難以適應,甚至不屑,在他們眼中,任何與教授超出狹義的學業領域的互動都是“拍馬屁”。
瓦萊裏婭是一位學業出眾的貧困學生,“與教授建立關係”是她在英傑大學遭遇的最痛苦的掙扎,因為她認為那是社交圈才會做的事。她高中時的經歷就是“上課,聽講”,課堂以外從不跟老師説話,“我也找不到理由去打擾老師”;父親教育她“功課最重要”,“你不希望靠拍馬屁來爭取你的位置,對吧?你要通過自己的刻苦學習來收穫。這麼做一定更費時費力,但價值更大。你也會覺得更驕傲。”直到大三,瓦萊裏婭才發現:“呀!在這裏,最重要的是拉關係。”
無論是尋求學業上的幫助,還是經營師生之間的關係,在精英大學裏都是一門隱藏的課程。安東尼·亞伯拉罕·傑克指出,大學必須為所有邁過大學門檻的學生創造走向成功的機會,讓所有學生都清楚師長所期待的師生關係是什麼樣子的,那些培育師生關係的場所也向每一位學生敞開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