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你商鞅要玩它,當然也要接受有一天它玩你

由 仝海燕 發佈於 經典

又當又立不丟人

上學時,衞鞅最喜歡的科目是刑法學:刑名法術之學。生他養他的衞國,屬於西周開國分封時就存在的老資格諸侯國,貴族治國的基本原則不動如山。

在衞國要是生為貴族,一生榮華富貴加官進爵;要是生為草民,一生汗流浹背勤挖地球;要是拒絕從貴族往草民滑落,只有往周邊的其它諸侯國發展。吳起就是典型的例子。他從衞國默默無聞的鄉下人,最終做到魏國楚國的頂級大官,由此成為衞國少年的勵志榜樣。

衞鞅的老爸是衞國的庶出公子,在本國發達的希望渺茫。吳起死在楚國時衞鞅只有九歲,但吳起的事蹟已經被他寫進作文。長大後衞鞅也追尋吳起的足跡去了魏國,在魏國宰相公叔痤身邊學習鍛鍊。閲人無數的公叔痤很看好衞鞅,正在找提攜他的機會。

結果機會自己來了。公叔痤生病,魏國一把手魏惠王來親切友好地看望,一邊望一邊問:您這樣的老革命要是丟下我們不管,大魏該怎麼辦?

公叔痤一把抓住機會,“我府中的衞鞅雖然年輕但有大才能,希望主公能帶領全國都跟着他前進。”

魏惠王笑笑,不接話。公叔痤馬上就明白再説也多餘。本着拿人錢財的原則,他給出了一個替人消災的建議:

“要是不用他,那就儘快槍斃算了。他可以活着來大魏,但絕不能活着離開大魏。”

魏惠王點點頭,出了病房就對保鏢和屬下説:“老革命都成老糊塗了。又要寡人用又要寡人殺,這不是叫寡人又當又立是什麼?”

公叔痤跟着把衞鞅找來,説我讓國君要不就用你蒸蒸日上,要不就殺你斬草除根。我畢竟生是大魏人死是大魏鬼,所以只能以國為重。你要逃快逃,要不然説不定比我還先進火葬場。

衞鞅笑了,説:他既然不聽你的話用我,又怎麼會聽你的話殺我呢?他最怕聽到的,就是有人説他又當又立。

於是衞鞅繼續在魏國潛伏鍛鍊,一直到隔壁的秦孝公發出江湖求賢令。

幸虧國君不長記性

當時的秦國跟強國還遠遠不沾邊。雖然祖上也曾經闊過,比如秦穆公也是春秋五霸之一,但經過幾代不爭氣的傳承,到秦孝公接班時走勢已經相當低迷。當時的大國強國是楚國齊國,連魏國也從秦國搶走了一大片河西土地。落後不僅捱打,而且聲名狼藉。其他諸侯國都視秦國為低素質的鄉巴佬,向來不待見,一起開茶話會從來不準秦國列席。

秦孝公因此發憤圖強,昭告天下:誰能來幫助我秦國富強文明,寡人一定親親抱抱舉高高。衞鞅於是舍魏入秦、一路向西。

到了秦國首都櫟陽,衞鞅不走尋常路卻去走了後門。他跟秦孝公跟前的紅人景監搭上關係,直接要求預約個面談。

懷着期待的激動心情,二十二歲的秦孝公迫不及待的會見了景監口中的棟樑之才衞鞅。然而衞鞅説的口沫橫飛,孝公卻打起了瞌睡。醒來後國君很憤怒,直接罵景監:“你腦子進水了?你以為他什麼人?”

景監轉過背罵衞鞅,“你腦子進水了?你以為他什麼人?”

在惜時如金的現代社會,衞鞅在秦國的未來當然就戛然而止了——然而從前的地球似乎轉得慢些、人要耐心些、第一印象也更容易健忘些——過了五天,不長記性的秦孝公居然又願意跟衞鞅見面了。

這次孝公倒是沒有聽睡着,但仍然覺得聽了廢話一堆。於是散會後孝公又罵景監,“浪費寡人的時間等於謀財害命。”景監又罵衞鞅,衞鞅説下次就好了。

還有下次?真的有。孝公第三次見完衞鞅,終於沒有再罵景監。衞鞅對景監説我跟他説帝道他睡覺、説王道他走神、説霸道他終於有了一點感覺。期待第四次吧,四次一個療程。

第四次會談不知道衞鞅説了些什麼,只見秦孝公的膝蓋不知不覺地朝他靠近,彷彿衞鞅掌握着一堆島國動作片種子。第四次會談也沒多久,也就一連好幾天都不停。衞鞅最後把醜話説在前頭:我這強國之術雖然動聽,但速成的東西多少有問題,國君你就別指望將來能跟殷週三代的王者榮耀比了。

急不可耐的秦孝公表示:只要能讓我活着看到業績,管它什麼三代四代黑帶紅帶,能把別人打趴下就是好帶。

高度一致的人性

雖然自己已經路轉粉,但為了讓別人也能轉變思想緊跟形勢,秦孝公專門組織了一場關於變法的公開辯論。正方是高舉變法旗幟的衞鞅,反方是以現有貴族組成的反動派。

反方發言:凡事不能異想天開,秦國有自己與眾不同的特殊國情,步子邁大了容易扯着蛋。

衞鞅反駁:變法在魏國行得通、楚國行得通,在秦國就行得通。一張白紙適合畫最美的圖畫,勤勞勇敢又頭腦簡單的秦國人民,最適合有人帶領他們走上致富道路了。

再熱烈的辯論註定也只是過場。該走的過場走完,秦孝公把大權往衞鞅手裏一放,預備——變。

於是一場影響曠日持久久不能平息的變法,就在衞鞅手裏灑向四方了。比如:

户籍登記:所有人的户口登記造冊。居民不準擅自遷居或流動,出行者必須持有官方出具的介紹信;旅店要是不看介紹信就擅自收留過客,就歡迎店主一起來體驗酷刑。

什伍連坐:將全國五家編成一伍、十家編成一什,提高警惕相互檢舉踴躍揭發。一家犯法,十家連坐,反正秦國沒有法外之地。

軍功至上:想當公務員必須要有爵位,爵位分為二十級。土地房產的分配、家臣奴婢的數量,統統按級別來。想要活着的時候多升級、死了墳頭多種樹?那就去砍頭:戰場上砍頭越多軍功越大、軍功越大級別越高亢。

重農抑商:以增加糧食產量為重頭戲。畢竟國家要維持、軍隊要打贏,最基本的前提是有飯吃——糧食一天沒有多到過剩的地步,扶持農業打壓商業的方針就一天不動搖。

以律治國:衞鞅制定了六篇《秦律》,用嚴刑峻法維護治安及打擊犯罪。比如在街道上違法倒灰,就要處以在臉上刻字的黥刑。另外嚴禁私自打架,贏家輸家一律銬起來先。

為了塑造公信力,衞鞅在南門立了一根三丈長的木頭,公示説誰搬到北門就得賞十金。看熱鬧的人多,有執行力的人少,於是賞金增加到了五十金。

重賞之下才有勇夫。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剛剛在北門放下木頭,五十金就即刻兑現,還不用交個人所得税。這一招其實吳起在魏國用過,但衞鞅照本宣科搬到秦國也一樣有效,可見地域不同但人性高度一致。

變法的陣痛比甜蜜來得更快。頒佈變法令不到一年,怨聲載道的抗議者就有一千多人。輿論負面就負面吧,秦孝公的好兒子、太子嬴駰居然帶頭犯法,於是王公貴戚們幸災樂禍地當起吃瓜羣眾,看衞鞅怎麼大義滅親。

衞鞅依法表示,既然規定貴族犯法與庶民同罪,所以懲罰是一定要有的;但作為儲君,又不方便在臉上刻字,不然將來出席外交場合丟秦國的人吶。只是教不嚴師之惰,既然太子不能動,那就在他師傅公孫賈臉上刻幾個字算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太子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一定能記得又好又快。

第二天開始抗議聲消失了,遵紀守法的人也前所未有地多了起來——前台的衞鞅雖然是老狐狸,背後撐腰的秦孝公卻是真正的老虎啊。

不講武德,春風得意

變法持續十年,秦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山鄉鉅變: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全國上下一片大好。更具里程碑意義的是,終於受邀參加中原諸國舉辦的G7峯會了。

形勢一好,歌德派就來了。當初吹毛求疵的抗議者,現在又來衞鞅面前唱讚歌,“變法政策好耶,真是好”。

衞鞅含笑聽完,説誰給你們發言權了?變法也是你們能妄議的?當這是吐槽大會呢?統統發配三千里勞改!

自此秦國上下只有執行,沒有爭論。就連太子的師傅公子虔犯事,衞鞅也能割掉他的鼻子立威。統一認識之後,衞鞅先把秦國首都從櫟陽遷往咸陽,然後開始了新一輪變法。

廢除井田:重新劃分全國土地,原有的井田制推倒重來,貴族的閒置耕地統統收回統一分配。

推行縣制:全國村莊合併為41縣,設置縣令縣長縣丞縣尉各司其職,從此全國一盤棋。

加收丁税:除了田租之外開始按人丁數量加收口賦,即人頭税。這一收就是兩千年,直到1712年春天改行“攤丁入畝”把人頭税計入田賦才算完,與始作俑者衞鞅遙遙相望的終結者是雍正。

焚書禁託:為去除異端邪説的干擾,衞鞅下令把詩經尚書諸子百家的著作統統燒掉,用於做飯或取暖都行;同時堅決打擊走後門拉關係的私人請託,禁止他人通過遊説而非軍功做官——過河拆橋得斬釘截鐵。

既然軍功至上,那衞鞅自己當然要以身作則。他率軍進攻魏國,魏國主將公子卯迎戰。衞鞅寫信給公子卯,説當年我倆心相映友情常相守,如今各為其主令人憂愁。既然和平與發展是時代主題,乾脆我們見面約酒,然後籤個和約各自回家找老婆如何?

公子卯欣然前往,結果沒想到見到的不是老友,而是如狼似虎的秦國重裝甲部隊。主將被擒,魏軍羣龍無首,被乘機攻擊的衞鞅打得潰不成軍。國際輿論集體譴責衞鞅的背信棄義不講武德,衞鞅回應:來呀,來秦國咬我呀。

咬不着衞鞅,卻不得不割讓大片河西土地給秦國以求和,魏惠王的心情灰暗至極。他想起當年公叔痤的遠見,嘆一口氣:真該一槍崩了丫的。

這邊後悔不迭,那邊春風得意。因為戰功卓著,衞鞅獲封商於地區十五邑,正式升級為商鞅。曾經的衞國庶出少年,成了新一代的吳起。

沒人背書,一命嗚呼

商鞅執掌秦國二十一年,為一百二十年後統一六國打下了堅實基礎。但他一切成就都建立在唯一的前提上:秦孝公的平安健康。除了大領導一人之外,秦國遍地是商鞅的仇人。

公元前338年,年僅四十四歲的秦孝公已經病入膏肓。他不愛護自己的身體,焦頭爛額的卻是商鞅。得罪人的事商鞅幫秦孝公幹完了,結果孝公還沒來得及為商鞅考慮後路,就撐不住一命嗚呼了。

當年的太子嬴駰順理成章地接班。商鞅的退休申請交上去,泥牛入海無聲無息,就像投錯了快遞。至於公子虔和公孫賈,他們又能有什麼壞心思呢?他們只是盡忠職守地報告:商鞅謀反。

指望新任國君主持公道明察秋毫?商鞅沒那麼傻,他只能開始拼命地逃拼命地逃。畢竟年過五旬體力不濟,逃到邊境上想住店歇一下,店主熱情地説住店當然可以——你介紹信呢?

商鞅那一刻的酸爽可想而知,他不但沒能入住成功,反而為後人創造了一個“作法自斃”的成語。他逃往距離最近的魏國,記仇的魏軍把他趕了回去;他回到自己的封地,組織家將邑兵想占城堅守,卻擋不住秦軍將士渴望升級——誰砍的腦袋多誰就是大爺,商鞅的規定。

於是商鞅不但身首異處、家族從老到小被殺得一個不剩,屍體也被拖回咸陽車裂示眾,不如此不足以平民憤。

但秦國君臣有一點值得表揚:對人不對事。商鞅雖然伏法,但他變的法卻一直保留了下去。經過二十年的折騰,秦國上下已經習慣折騰了,也沒有人願意重新折騰。於是商鞅雖然死無葬身之地,他的制度卻一直延續了不是兩三代而是一百代——到二十世紀都有詩感嘆“百代都行秦政法”。

商鞅之前有吳起,吳起在楚國變法成效顯著,但罩着他的楚悼王一死,吳起就被楚國貴族們射成了刺蝟;商鞅之後有樂毅,樂毅率燕國軍隊把齊國七十多座城池打得只剩兩座,但保佑他的燕昭王一死,樂毅只能分分鐘逃往趙國。無數事實證明:沒有幫你在背後默默背書的那個人,你智商再高能力再大本事再強,終究也只有一條命。

其實商鞅喪命之前五個月,曾經就有名士趙良提醒過他:你得罪人太多,不趁現在早作打算,孝公一死你可怎麼收場?

商鞅不是沒想過後路,而是想也沒用:權力這東西玩起來令人上癮,但你既然要玩它,當然也必須接受有朝一日它玩你。商鞅曾經有一天在渭河邊砍了七百多顆腦袋,血染出一條紅河,現在終於輪到他自己人頭落地。反正無論是誰的首級,最後都只是權力的祭品。黃泉路上並肩前進時不分等級,人血鑄就的公平。

主要參考:

司馬光《資治通鑑·周紀二》,中華書局。

司馬遷《史記·商君列傳》,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