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許淵衝的普通大學生

  1938年,江西清江之濱的永泰鎮,17歲的許淵衝中學畢業,要去上大學了,去當時中國最好的大學——西南聯大。

  選大學的時候,許淵衝的考慮因素十分“現實主義”。第一志願報考西南聯大外文系,第二志願是西南聯大師範學院英語系,第三是武漢大學,第四是浙江大學。為什麼呢?“師範學院不收學費,還管食宿,我家經濟條件不好,我對教書也有興趣,本想第一志願報師院英語系,但是後來一想,只知道清華外文系出人才,如錢鍾書,曹禺,沒聽説師院有大師,還有覺得外文系有可能去四川會見中學的老友,就決定第一志願不報師院了。”

  這一“糊糊塗塗”的決定,在不經意間將他的一生引入了一條幽深而曼妙的曲徑。在西南聯大,還沒有翻譯大師許淵衝,只有一個普通大學生許淵衝,他有少年維特一樣的煩惱,也依稀可見將來的“詩譯英法惟一人”。

一個叫許淵衝的普通大學生

許淵衝在清華大學外國語文學研究所 1946年攝

  大學一年級,許淵衝在日記裏寫,聯大門口有兩條路,一條是公路,一條本來不是路,走的人多了,慢慢成了路。但許淵衝不喜歡走大家都走的路,只喜歡一個人走自己的路,“我過去喜歡一個人走我的路,現在也喜歡一個人走我的路,將來還要一個人走自己的路”。

  在學霸如雲的西南聯大,在許淵衝的記述中,自己並不算最認真的那個:聽中國通史,雷海宗先生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年代數字,滾瓜爛熟,但他聽得心不在焉,考試成績僅僅及格。

  講到這裏,許淵衝沒忍住“凡爾賽”,“上法國文學史時,全班同學都選了法文,只有我選的是俄文,結果考試時,學俄文的居然勝過了全班學法文的”。所以,不難理解,他後來在自己的名片上印“書銷中外六十本,詩譯英法惟一人”。

  當年的西南聯大外文系,學生狂,先生懶。1939年10月2日,許淵衝到外文系選課,見系主任葉公超坐在那裏,吳宓站在旁邊,替他審查學生的選課單,他卻動也不動,看也不看一眼,字也不籤一個,只是蓋個圖章,“真是夠懶的了”。許淵衝的這一評價得到了其他學生的“附和”。季羨林説:“他幾乎從不講解。”趙蘿蕤説:“我猜他不怎麼備課。”

  雖然看上去有點懶,但葉公超22歲就拿到了英國劍橋大學文學碩士學位,隨即在北大、清華等名牌大學任教。所謂懶,只是“有所不為”。

  狂歸狂,許淵衝唯一佩服的同學,可能是楊振寧——當年考西南聯大的有兩萬人,楊振寧是第二名。大一英文課,葉公超第一次小考,要在一小時內聽寫50個詞、5個句子,回答5個問題,還要寫一篇短文。許淵衝考了85分,楊振寧95分。期末考試兩個小時,楊振寧一個小時就交了頭卷,成績又是全班第一……在《楊振寧和我》一文中,許淵衝對這些考試和分數記得清清楚楚,就像一個“學酥”對“學神”的久久難忘。

  楊振寧高中時,在國文課本的李白《將進酒》邊寫了一副對聯,“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和王維《渭城曲》湊在了一起。許淵衝從楊振寧的二弟楊振平那兒聽説了這個故事,敬佩之餘,把這兩句詩譯成了英文,“I would ask you to drink a cup of wine again; Together we may drown our age-old grief and pain”,似乎能扳回一局!

  大學除了學習,還有一件大事,自然是談戀愛。許淵衝特地寫過一篇回憶文章《南茜蘿芝》,寫他追求過的兩個女同學。

  西南聯大的男女比例是10∶1,這意味着即使女同學全嫁男同學,也有90%的男生找不到對象,更讓許淵衝“忿忿不平”的是,“校外追求聯大女生的都還有那麼多呢!追求南茜的更多”。

  大四時,西洋戲劇是必修課,學生們演出英國劇作家托馬斯·德克的《鞋匠的節日》,蘿芝演女主角,許淵衝演一個追求女主角失敗的花花公子哈芒。聯大的教室太小,學生們去雲南大學借了一間大教室排練,這讓許淵衝很高興,“這樣晚上我和蘿芝從雲大走回聯大,肩並肩在林道上散步,天長日久,慢慢體會到吳宓先生説的‘淡妝素服’‘樸真之美’了”。

  天公作美,“一天夜晚正在林蔭道上,忽然下起雨來。我沒有傘,就躲在她的小陽傘下,這樣就由並肩變成挽臂而行了”。為此,許淵衝還寫了一首小詩紀念,其中兩句“雨啊,你為什麼不下得更大?傘啊,你為什麼不縮得更小?”道出了多少少年的心聲。

  然而,也許是因為這個劇情設定不太吉利,許淵衝不僅在戲中失敗,在生活中追求蘿芝也失敗了。他約羅茜去撫仙湖夏令營未果,只好“孤零零地去,又孤零零地回來”,寫了一首英文詩,譯成中文後是這樣的,“……我願意躺下,以湖泊為家,留在湖泊深處。我只有哭泣,或唉聲嘆氣,才能減輕痛苦……”

  許多許多年後,當許淵衝再次回憶起這首詩時,他説,這首詩模仿了雪萊《雲》的格式,單行押了內韻,雙行隔行押韻,“抄寫下來,只是説明我的譯詩經過怎樣的道路,才走到今天這一步的”。不過,相信後來的年輕人如果讀到這樣的詩,第一想到的不是學術,一定是愛情。難尋少年時,總有少年來。

  1946年,許淵衝參加留學考試,英文考的是作文和英漢翻譯,作文考題是Youth and Age(青年和老年)。他覺得自己有一句寫得很美,美到多年後他還記得,要寫進回憶文章裏——“When age snows white hair on your head”,把年齡擬人化,把“雪”當動詞用,年齡在你頭上撒滿了雪花。

一個叫許淵衝的普通大學生

《許淵衝:永遠的西南聯大》平封

  近日出版的新書《許淵衝:永遠的西南聯大》,收錄了許淵衝的20篇回憶散文,往事種種,同學少年。許淵衝説,回憶不只是簡單地回憶過去,還可以有事後的補充理解,今昔對比,或者留戀往事,或者覺今是而昨非。

  寫下“頭白如雪”的許淵衝,時年25歲,一頭黑髮。後來,他的頭髮和眉毛都白了,作文裏的句子成了鏡子裏的自己,身邊的人都進入了歷史。只有詩詞的美,與記憶中的大學時光,宛若昨日。

版權聲明:本文源自 網絡, 於,由 楠木軒 整理發佈,共 2379 字。

轉載請註明: 一個叫許淵衝的普通大學生 - 楠木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