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的時代,地球的另一端,舊時光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離我們遠去,特別是在這裏,中國。”——《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
文:紀揚(讀史專欄作者)
公元770年,蜀山湘水間輾轉漂流的一艘破舊小船上,一位中國詩人於貧病交加中去世,他就是杜甫。
2020年,正當新冠疫情席捲全球、尤其是在歐洲和北美肆虐橫行之際,一部59分鐘的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悄然登上BBC的屏幕,在海內外引來大量關注。
很多西方觀眾懷着驚異的目光,第一次注意到這位可與但丁、莎士比亞比肩,來自古老東方的文化巨匠。
一個已經逝去1250年的中國人,何以能讓導演兼歷史學家邁克爾·伍德不遠萬里來到中國,並依照杜甫的生平、以重走他的人生路的方式進行這場“朝聖之旅”?
為何能請到81歲高齡的戲劇界瑰寶、《指環王》中甘道夫的扮演者伊恩·麥克萊恩爵士為杜甫“站台背書”:聲情並茂地朗讀英文版的杜甫詩歌?
一部關於中國詩人的紀錄片,又為什麼能跨越國境和語言,在中外互聯網世界引發強烈反響和持續討論?
相信看過這篇文章,你的心中自有答案。
想要了解一個人,首先得感知他的世界。杜甫念念不忘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為什麼會讓這個世界時至今日仍在懷念他?
(一)“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泰戈爾
唐玄宗即位那一年,杜甫出生在河南鞏義一個官宦世家。就像幼年的俄狄浦斯遭遇“弒父娶母”的可怕神諭一樣,兒時喪母的杜甫自述在他三歲那年,自己和姑媽的孩子都得了一場大病,一個女巫飄然而至,對姑媽説只有一個孩子能活下來——必須讓他躺在屋子的東南角。
於是姑媽將杜甫抱到東南角的炕上,結果自己的孩子夭折了。(注:本典故源自杜甫散文《唐故萬年縣君京兆杜氏墓碑》)
這個不詳的讖言就像一道如影隨形的陰雲,使得宿命的悲哀、人世的憂傷過早地滲入詩人的心頭。雖然如此,但家境殷實、勤勉好學的杜甫還是在幼年便顯露出天縱奇才的文學天賦。
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
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
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
脱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
在父親的資助下,這個早慧的文學天才喜歡到處旅遊、廣交朋友,“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的快意生活,讓充滿理想主義的少年早早立下了“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宏誓大願。
不料,天不遂人願,杜甫24歲時第一次參加科舉考試就名落孫山,但少年不識愁滋味,“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豪邁與“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的豪情依舊縈繞在少年的心頭。
然而,命運的魔咒此時已在他的血液裏流淌發酵:公元741年,杜甫的父親杜閒去世,失去經濟靠山的杜甫,生活頓時一落千丈:“賣藥都市,寄食友朋”的他再不是原先那個衣食無憂、書生意氣的富家公子,“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生活,讓他過早地品嚐了人世的冷暖與辛酸。
更大的打擊還在後面:公元747年,杜甫再次到長安參加科舉考試,結果落入奸相李林甫一手導演的“野無遺賢”的鬧劇:包括杜甫在內的所有考生,全部落榜。
空有滿腔抱負的杜甫報國無門,最後只得委曲求全,被迫接受了一個看守兵器、管理鑰匙的微末官職。當然,這種“淒涼為折腰”的不得已生活依舊沒有持續太久。
755年,連綿不絕的暴雨突如其來,迅速席捲大半個中國,很多城市淪為一片澤國,莊稼顆粒無收,一場全國性的大饑荒正在蔓延。
這一年的11月,已經44歲的杜甫懷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從長安出發探望奉先老家的妻兒,然而剛一進門,就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幼時喪母的杜甫,何嘗料到會中年喪子?承受着切膚之痛的他,失魂落魄地來到落日餘暉的長安大雁塔上,憑空遠眺着金碧輝煌、人聲鼎沸的帝國都城。
伴隨着一飛沖天的黃鶴,突然,一種直面生存的憂思和顫慄撲面而來:
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
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
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
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
羣山漸隱、黃鶴哀鳴是不祥之兆。那個“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象徵着無上榮耀與夢想的大唐王朝,正面臨着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十字路口:表面上的歌舞昇平,藴藏着千瘡百孔的政治危機。
這種可怕的預見性,恐怕只有一千多年後,為自己寫下《墓碣文》的魯迅方能體會:“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
山雨欲來風滿樓,杜甫敏鋭地感受到:一場不可避免的時代大災變即將到來。
(二)“一切文學,餘愛以血書者”——尼采
公元755年11月,像一切早已註定:“安史之亂”爆發,國家一片混亂,玄宗倉皇西逃,百姓流離失所。
這場戰爭持續了整整八年,唐朝的人口由極盛時期的5000多萬鋭減到1699萬。
這場動亂不僅是唐朝的轉折點,也是杜甫人生的轉捩點。
江山不幸詩家幸。戰爭和苦難,催生了偉大的詩篇和偉大的詩人。
當國家之殤、生民之苦與個人之痛聯結在一起,我們便有了如下這段感人肺腑的千古名句: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尼采説:“一切文學,餘愛以血書者。”——這是用毛筆蘸血才能寫就的文字。古老的華夏民族,歷經了太多的戰亂和災難。幸虧有杜甫這樣的詩人,寫下如此深情的詩句,才讓無數苦難中的人們鼓起勇氣,翹首以盼“庶民的勝利”: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即便到了一千多年後抗日戰爭最艱苦卓絕的僵持時期,無數前線官兵和黎明百姓也會在內心默唸杜甫的《春望》和《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他們的心跟隨着詩人之心一起跳動,他們的血伴隨着詩人之血一道燃燒。
不是每個人都能經得起從承平之世到離亂歲月,只有當一個人從高峯跌落谷底、過往的生活被完全撕碎,我們才能看清他的真實內心——這便是杜甫的偉大之處:
面對人生最困難的艱局,他沒有自顧自暇地一味逃避,更沒有自憐自哀的消極感傷。
處於“牀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的生存窘境,他想到的是“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看到“賜浴皆長纓,與宴非短褐”的達官顯貴遍身的綾羅綢緞,他當即喝道“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面對連年征戰下的大肆徵兵,他為前線赴死的無辜青年失聲痛哭——“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
更為獨守空室的鰥寡孤獨憤怒吶喊——“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在杜甫流傳至今的1400多首詩中,“哭”和“泣”的出現頻率是很高的。他不是為自己,而是為行走在刀尖之上的黎民百姓而哭。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老弱哭道路,願聞甲兵休”、“野哭千家聞戰伐,夷歌數處起漁樵”、“十室幾人在,千山空自多。路衢唯見哭,城市不聞歌。”......
歷史上那些默默無聞,典籍中也從未認真打量過的升斗小民,就這樣以一幅幅鮮活的面容走進了杜甫的世界。社會遺忘了他們,但杜甫沒有。
杜甫以震撼人心的文字,記錄起由黎民庶卒構成的真實歷史畫卷,他把無限的真誠與同情送給那些註定“被侮辱與被損害”的。
他的詩也因其時代意義被譽為“詩史”。魯迅説:“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製造出奇妙的逃路來。”對杜甫而言,目睹身邊無數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慘劇之後,就不會再有這樣一條獨善其身的“退路”:所有近在咫尺的苦難,都是不應該被忽視的。
(三)“同情是一切道德行為的真正來源”——叔本華
杜甫的人生底色是悲涼的,但“杜甫之悲”不是簡單的悲情,而是偉大的悲憫。常處於飢腸轆轆狀態的他由己及人的默默唸想:
漁父天寒網罟凍,莫徭射雁鳴桑弓。
去年米貴闕軍食,今年米賤大傷農。
杜甫的詩,是為普通人寫的。他的一生,是對世人一往情深的一生。
梁啓超説:“杜甫可以當得起‘情聖’的稱號,因為他的情感,是極豐富、極真實、極深刻的。而表情的方法又極熟練,能鞭闢到最深處…...”
關於愛情,杜甫寫道:
安史之亂爆發的那年7月,玄宗退位,肅宗登基。杜甫聞訊立即隻身前往投奔新君,希冀為國效力,不料途中為叛軍俘虜,被囚長安。8月,困坐危城的杜甫遙望明月、向遠方的妻子吐露心聲——1000多年後林覺民的《與妻書》也不過如此,這是世上最深情的文字:
“此時此刻的你是否和我一樣,依依注視着鄜州上空那輪團圓的明月?在深閨陋室中忍受孤獨,染香的霧氣打濕你的雲鬢,月光照得你胳膊瑟瑟發抖。到底你我何日才能重逢,肩並肩地倚靠在帷幔旁?想必那個時候,悲喜交加的淚水也會多過重逢的喜悦吧!”
自身處於巨大的危險和無盡的孤獨,惦念的卻是妻子的孤寂,想象着遠在鄜州的愛人如何思念長安的自己。只有至情至性之人,才能寫下如此心心相印的感同身受。
關於友情,杜甫寫道:
32歲那年,杜甫在洛陽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偶像李白。中國詩壇的雙子星座甫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兩人相約同遊梁、宋,這段朝夕相處的歲月是杜甫一生最珍貴的回憶。他前後寫了十五首詩獻給李白,這首《夢李白》尤為情深款款、沉痛悲涼:
“死別的痛苦終會消失,可生離的悲傷卻讓人無法承受。你被流放的地方瘴癘橫行,而你又杳無音訊。你肯定知道我一直苦苦地思念着你,所以終於來到夢中和我相會!恍兮惚兮,我眼前到底是真實的你,還是你的魂魄?你我遠隔千山萬水,萬事都難預料。午夜夢醒時分,月光灑滿了屋樑,我好像看到了你憔悴的容顏。江面上水流湍急,你坐船一定要小心啊,不要被那無情的浪濤吞沒!”
對李白的最終歸宿,杜甫似乎早有所感,他擔心嗜酒狂狷的老友失足落水。傳説李白最後正是因酒後“水中攬月”而亡,這是上蒼跟杜甫開的又一個巨大玩笑。
這段“憐君如弟兄”的“悠悠滄海情”,最終似鏡花水月般隨着李白的逝去而無奈地畫上句號。
杜甫另一個大名鼎鼎的朋友,則是當時的“天皇巨星”——盛唐最著名的音樂家李龜年。
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公元770年,就在杜甫病逝的那一年,他在長沙巧遇故人李龜年,然而世易時移,滄海桑田,當年的縷縷青絲都已化作滿頭斑白。
他鄉遇故知,二人都唏噓不已。短短二十八個字,寫盡四十年轉眼如煙的繁華一夢,成就了“子美七絕,此為壓卷”的千古美名。
對於藝術,杜甫向來心醉神迷、如痴如狂。紀錄片濃墨重彩地表現了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羣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
公元717年,5歲的杜甫曾在郾城看過唐代著名舞蹈家公孫大娘舞劍,當即驚為天人,深深為之傾倒。“五十年間似反掌”,55歲的杜甫又在夔州看見她的弟子李十二孃舞劍,觸景生情、撫今追昔之餘,頓覺世事無常而又冥冥中自有定數:
公孫大娘的藝術通過她的弟子得以傳承,那麼,自己的詩呢?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自覺走投無路的杜甫何曾料想,他的詩歌也將通過自己的文字而萬古流芳。
對一面之緣的故人,杜甫都不乏“全在我心”的深情厚誼。關於這點,後世西方哲學家叔本華的一段話或能道明各種原委:
每一次離別都使人感到死亡的痛苦,每一次重逢都使人感受新生的喜悦。
不論親朋故舊、同道知己,還是素不相識的布衣黔首,杜甫都一視同“仁”、悲喜與共。
“世界以痛吻我,我要報之以歌”,他對萬物蒼生懷揣慈愛、對所有生命充滿憐憫。
公元759年,當杜甫攜家人再一次逃難到秦州,他乘坐多年的老馬病倒了。杜甫非常傷心,感激它的一路陪伴:
塵中老盡力,歲晚病傷心。
物微意不淺,感動一沉吟。
即便是無人問津的路邊野草,杜甫也為它惡劣的生存環境、百折不撓的頑強精神黯自神傷:
涼風蕭蕭吹汝急,恐汝後時難獨立。
堂上書生空白頭,臨風三嗅馨香泣。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或許,對晚年的杜甫而言,雄美壯闊的大自然才是療愈內心的最好良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歲暮陰陽催短景,三峽星河影動搖。何不駕起那一葉扁舟,駛向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桃源深處?
雖然“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但苦難始終不能讓歷盡劫波的杜甫對這個世界徹底忘懷,相反,他的筆端始終聚焦於塵世,將對這個世界的無限關懷和留戀寄寓在如泣如訴的文字中:“自古有羈旅,我何苦哀傷”?
大千世界,有人求一己之名,有人追一己之利,但杜甫的心裏,唯獨沒有他自己。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以,天地一沙鷗。
在杜甫生命的最後幾年,他一直處在“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的居無定所的漂泊狀態。
青山綠水、大江大河、游魚飛鳥都牽動着詩人敏感的神經。他從奔騰的江水和寥廓的星空中汲取養分,與天地相交、和時空對話,體現了一個民族的精神追求和人類所能達到的精神高度。
1952年,史學家洪業的著作《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為西方世界提供了一扇打開杜甫生平和詩歌研究的大門;
2016年,哈佛大學教授、美國著名漢學家宇文所安歷時八年翻譯的《杜甫詩集》英文版問世。
2020年,BBC驚訝於這樣一位悲天憫人、民胞物與的偉大詩人,還不為西方大多數讀者熟知,藉由一部短短的紀錄片,讓人領略杜詩的非凡魅力與永恆價值。
公元770年的深冬,連續五天水米未進的杜甫溘然長逝。終年59歲。他留給人間的最後幾句話是:
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
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
自覺不久於人世的杜甫在詩中敍述了自己的病情,回顧了自己顛沛流離的半生歲月。杜甫自認是個“無成涕作霖”的失敗者。
的確,若以儒家推崇的“治國平天下”的仕途標準來看,作為官宦之後的杜甫在時代鉅變面前不能盡施所學、一展抱負,的確算不上“成功”。
然而,杜甫的“失敗”,不是他個人的悲劇,而是時代的悲劇。當時的世界將他棄如敝履,但今天,杜甫的作品走向了世界。
(四)宏偉的新世界本身就是一件珍貴美麗的作品——馬克·吐温
今天的世界,是無數昨日世界的總和。今天的世界,將決定未來世界的走向。
杜甫是昨日世界的集大成者:愛與寬容是人類最寶貴的精神財富。在新冠疫情肆虐全球的悲劇面前、在國家之間互不信任的敵對情緒上升之際、在種族衝突愈演愈烈的今時今日,人類需要互相理解、彼此撫慰、消弭紛爭,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面對共同的災難。
杜甫的彷徨無奈、痛苦迷惘,我們每個人都心有慼慼。但他堅忍不拔、矢志不渝的崇高追求,又未必能讓每個人心領神會。
我們不應遺忘杜甫的世界有多麼博大而深沉、慈悲和柔軟——因為那是杜甫的世界,那是世界的杜甫。
本文圖片來自紀錄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