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斯教育官網介紹的“精英團隊”,但記者聯繫其中一名“招生官”得到的回覆是“這個組織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文/圖 羊城晚報記者 實習生 傅覺明
“世界頂尖名校無條件直錄”“免GPA、免語言、免預科”……廣告裏,海外各大高校分別被貼上了價格標籤。知乎等社交平台上,多家“保錄取”中介向本科生周珞拋出了橄欖枝。貨比三家後,他選了報價最低的一家。18萬元,正好是他能承受的價格。
所謂留學“保錄取”,一般指的是部分留學中介通過某些手段,可以讓申請者有近乎100%的概率獲取目標院校錄取通知書的操作方式。
從2021年至今,周珞收到了多家海外名校的錄取通知書。回看申請材料,他愕然發現,從未踏進美國的自己,竟然“平白”坐擁一份美國本科的成績單和學位證。
近年來,“保錄取”廣告在各大社交媒體屢見不鮮。有留學生在網上吐槽:不少留學機構都會暗中推銷所謂的“保錄取”項目,號稱花錢就能金榜題名。留學“保錄取”究竟是何方神聖?整個產業鏈又是如何一步步運作而成?記者經多方採訪,起底部分留學機構的“保錄取”真相。
誘惑
只要給錢學校“隨便挑”
“能申請上就行。”2020年下半年,周珞在德國的本科生涯接近尾聲,他希望接下來能繼續到英國進修碩士。但因其本科成績不佳、可能連學位證都拿不到,再加上申請材料缺失,正常申請將被目標院校“一票否決”。於是他便把目光投向了號稱“成功率100%”的“保錄取”留學機構。
市面上,“保錄取”項目價格不菲,從幾萬元到上百萬元不等。但讓周珞心動的有兩點:一、省事;二、穩進。中介承諾,只要給足錢、提供個人信息,他們能“一條龍”服務到底,“學校隨便挑”。
一位自稱艾斯教育中介老師的人對周珞遊説:“我們從英國起家,像伯明翰大學的教導處就有我們認識的中國老師,託關係靠‘內部推薦’就能直接把材料遞上去。”當時,周珞認為,既然中介能搞定“內推”,獲取“正常”的入學資格,那麼收昂貴中介費就是合理的。未多猶豫,他便籤下合同。
周珞後來才知道,機構方根本沒什麼“內推”名額,更不認識伯明翰大學內部的人,而是直接越俎代庖為他造假了申請材料。而伯明翰大學基於誠信原則,信任了機構提交的材料,給周珞發出了錄取通知書。
本來按照雙方原定的流程,周珞並不會發現這一切。中介機構除了最初透露有“內部”關係之外,對其他具體操作都緘口不談。學生郵箱、賬號等事務一律由他們全程操辦,整個過程,學生需先交付定金,在拿到錄取通知書時打第二次款,在拿到簽證後補齊尾款,最後才能拿到個人申請賬號查看信息。“他們説你只管拿到offer(錄取通知書)就好,其他別管。怕學生中途跑路,他們要把賬號拿在自己手上,做個保障。”
那時,周珞沒察覺到什麼不妥。隨後,他陸續收到三家名校錄取通知書,便欣然匯款。拿到簽證後,他因疫情畢業延期,無法實地就讀,開始研究申請賬號的事情。一查,才發現自己竟然“成為”一名美國伊利諾伊理工學院的高材生,就讀工商管理專業,成績名列班級前15%。
偽造的學位證書和成績單如同一顆不定時炸彈,讓周珞感到後怕。他已經註冊入學英國伯明翰大學,但因為害怕“爆雷”,至今沒有交學費,更不敢就讀。據他了解,2022年,倫敦國王學院的一名學生就因“保錄取”造假而被勒令退學。“退學不是光彩的事情。機構説高校不會核查,但誰敢保證?”
當週珞把他的故事分享到社交媒體後,7名同學陸續找上了他。分別在不同機構報了“保錄取”項目的他們,有着相似的經歷過程:一個不能觸碰的申請賬號,一份未曾就讀的異國學歷。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探訪
神秘的海外本科學歷
在周珞的“保錄取”經歷中,最重要的便是這份神秘的海外本科學歷。它是怎麼來的呢?記者嘗試在微信上加了一位“保錄取”中介。
“我們項目目前可以零條件、免雅思、免預科直錄世界名校。”一加上微信,自稱AdmitWrite留學市場部的陳女士便開始熱絡地招呼記者:“我們會給學生註冊一個美國高校本科學歷,以便申請下一步的學校。這個美本學歷的優勢在於專業不限、成績不限,並且由於是四年英文授課環境,還可以免考語言。再配上一些軟背景的提升,如實習/科研等,整體包裝過後,便可申請世界名校。”
隨後,她向記者出示了一張項目表。表上,所能申請的學校覆蓋英、美、澳、加、新加坡乃至中國港澳地區,最高收費的有牛津大學、劍橋大學、哈佛大學、斯坦福大學,其研究生項目收費均為100萬元起步。相較英、美兩國,澳大利亞院校和加拿大院校的收費則顯得較為“實惠”,價格通常在十幾萬元到二十幾萬元間。
據陳女士所言,該機構在美國有六所能為學生提供學歷的合作院校,分高、中、低檔,根據學生下一步申請學校檔次不同進行相應匹配,所有學歷均由合作院校教務處直接開具正規成績單及學位證。“理論上來説,成績單想開多少就多少。材料都是完全‘過硬’的。”
但是,在聲稱材料“過硬”的同時,陳女士指出該學歷只能支持背景調查至學生畢業,畢業後,這份“保錄取特供”的學歷即會“立刻報廢”。其機構顧問Kyle進一步解釋道:“每次背調都需要花錢。註冊的學歷只適用於本次碩士申請。只要碩士學校提出要求,無論是發郵件、打電話,還是寄成績單,美國本科院校這邊都會給予相應的回覆。”
另一家留學機構索斯教育“保錄取”項目也是以“註冊”海外學歷為申請途徑,但方式略有不同。其機構人員Elena表示,他們會先把學生真實成績遞交到學校,經學校招生官評估後交錢鎖定名額,視情況而定來重新設計學位證書和成績單——“我們一般會選擇QS世界大學排名前50的學校,給你安插這些高校的學歷,完全支持背景調查。”
當記者稱自己沒有任何實習、科研經驗可供寫入申請文書時,Elena似乎對此司空見慣:“我們請美國常春藤聯盟院校科研老師幫忙,讓他遞交某個科研項目證明材料到您要申請的學校即可。”記者進一步詢問,自己是否能實質加入到該科研項目中,Elena顯得很訝異:“你是想專門去學?我們這邊不需要你去參與,就是能出證明。”
這一切是真的嗎?在索斯教育官網上,記者看到其精英團隊招攬了不少“名校前招生官”。然而,比照這些“前招生官”照片,記者發現“前美國西北大學招生辦副主任”是一位專門研究腫瘤學的英國醫生,“前耶魯大學招生辦主任”實是耶魯大學管理學院的一名教授。為此,記者專門郵件聯繫了耶魯大學的這名教授,該教授表示:“I have never held that position, I have never been involved in Yale University admissions, and this organization has absolutely nothing to do with me.(我從來沒有擔任過那個職位,從來沒有參與過耶魯大學的招生工作,這個組織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與此同時,記者還向QS排名前列的倫敦大學學院、利茲大學發去郵件求證是否確有“內推”之事。截至發稿前,倫敦大學學院尚未答覆,利茲大學回複稱:“已將疑問交由相關團隊,以便進一步通知您。”
從事留學服務行業超過十年的孫先生,是在“知乎”最早曝光“保錄取”行業的留學顧問,目前已有超過50名“保錄取”學生聯繫他幫忙核查維權。他向記者介紹,針對海外本科學歷的具體操作方式有二:一種是機構與海外私立院校合作交易,為申請人開具“真實的假材料”,學生信息在學校立下檔案;另一種則是機構自己偽造院校學歷。“更多的是第二種情況被包裝成第一種情況,因為個人很難去核實學生檔案的真實性。甚至很多學生不知道自己的本科學歷是假冒包裝的。”孫先生説。
值得注意的是,擁有“新”學歷的學生沒有簽證,沒有出入境記錄,再像樣的“李鬼”也經不起推敲。“學校一抽查就能發現問題,不管學歷是否支持背景調查,學生都將面臨勒令退學。”孫先生強調説。
蔓延
“黑手”伸向合作辦學
除了境外研究生的申請,“保錄取”機構也沒放過另一塊“肥肉”——本科申請。
如果申請境外本科院校,就需要一份高中學歷。放眼全球,有一種國際課程進入了“保錄取”機構的視野——加拿大高中OSSD課程。
記者瞭解到,目前加拿大沒有全國統一的教學大綱,各省的教育事務由各省教育部門自行負責。OSSD (Ontario Secondary School Diploma) 是加拿大安大略省的高中文憑課程。學生需修滿30個學分,完成40個小時的社區服務,並且通過安大略省省考(Ontario Secondary School Literacy Test)才能拿到OSSD畢業證書。那麼,OSSD緣何成為留學機構眼中的“黃金跳板”?
“OSSD課程本身機制沒有問題,只是投機分子抓住了這門國際課程沒有全球統考的特點。”從事留學服務行業20年的沈先生表示,OSSD課程最大特色在於靈活性。它採取70%平時成績+30%期末評估的考評方式,注重學生過程化學習,最大程度地避免了學生因考試發揮不理想所帶來的不確定因素。由於是國際課程,它還支持不同教育體系課程之間的學分轉換,學生可隨時從其他體系轉軌至加拿大OSSD課程體系。然而,基於這些特點,該課程體系在部分人眼裏卻淪為投機熱土,成績“放水”、學術造假現象層出不窮。
近年來,憑藉着自身非應試教育的升學優勢,OSSD課程在中國落地生根,大舉進軍市場。疫情更是催生了大量機構提供OSSD線上課程,但課程教學資質良莠不齊,許多機構並不具備實施遠程全日制教學的落地方案和教學質量。“疫情前,課程還要求學生最後一年必須要到加拿大。但疫情後,學生可以在國內三年完成OSSD課程,不少人就開始賺起快錢。”沈先生説。
據介紹,2020年和2021年,為應對疫情期間部分出國留學人員就讀困難等問題,教育部決定臨時允許部分合作辦學機構和項目擴招,為原計劃出國留學、受疫情影響出國受阻的學生提供國內就學機會。這本是便民政策,卻變成了部分留學機構“保錄取”的“捷徑”。
當學生拿到OSSD課程的成績單和安大略省高中學歷後,便可以着手申請境外高校,然後拿着境外高校的錄取通知書,利用教育部的便民政策,轉頭申請國內的合作辦學高校。但用境外高校錄取通知書申請就讀合作辦學高校並畢業後,學生只能拿到境外合作方的學位證書。
“我們機構面向合作辦學名校本科‘4+0’培養模式進行‘保錄取’,上海某大學中英國際學院、武漢某大學與英國某大學合作舉辦藝術設計學士學位教育項目等合作辦學機構/項目均可申請,收費不一,如其中一家大學的合作辦學項目收費為25萬元起。”一名自稱來自浙宏教育的“升學規劃李老師”對記者介紹:“但我們操作進去只能單證。例如你高考統招進入寧波諾丁漢大學,順利畢業後拿到的有寧波諾丁漢大學的學位證、畢業證,以及英國諾丁漢大學的學位證。我們操作進去只有英國諾丁漢大學的學位證。”
目前,已經有高校注意到了“保錄取”詐騙。2021年8月,寧波諾丁漢大學就發佈過一則關於警惕自主招生“保錄取”詐騙的聲明。學校表示,曾收到舉報,有不法分子聲稱可以無視成績“保錄取”寧波諾丁漢大學自主招生,藉機騙取學生及家長錢財。聲明裏,校方提醒學生家長們注意甄別:“我校從未以授權或其他形式與任何社會培訓機構或個人開展關於自主招生的‘保錄項目’。”
羊城晚報記者近日也就“保錄取”一事向香港中文大學(深圳)求證,其招生辦負責人表示,“保錄取”項目是不存在的。“如果考生有碰到類似的問題,可以聯繫香港中文大學(深圳)招生辦。”
邊界
監管如何出重拳?
“保錄取”的“版圖”日益擴張,然而,對涉嫌造假保錄的留學機構,目前還處於監管的灰色地帶。
“我們沒有權限去監管留學機構申請材料是否造假。”記者致電索斯教育所屬地的江蘇省教育廳對外合作與交流處,其工作人員表示,由於留學中介資質行政審批的取消,留學機構只能從市場監管的角度進行管理。“我們只能提醒學生謹慎選擇,對於任何申請‘捷徑’都要考慮其是否合理合法。”
記者也諮詢了AdmitWrite留學機構所屬地的四川省教育對外交流中心,其工作人員亦表示,留學機構屬於商業範疇,需按照市場運作規律來進行核查,他們不會對此提前介入。
然而,當記者聯繫上述留學機構所屬地的市場監管部門時,相關工作人員卻表示他們無權監管留學機構材料造假事宜。成都市高新區市場監管消費投訴熱線人員表示,留學領域或涉及教育局、社會保障局的管轄範圍,建議投訴者撥打12345市民服務熱線,由其指派其他部門進行處理。南京市棲霞區市場監管部門人員則告訴記者:“不是所有的市場行為都納入市場監管範圍,我們只能核查留學機構是否涉嫌虛假宣傳,若機構違反了廣告法,我們會對其進行行政處罰。至於申請材料是否涉嫌違規操作,這並不在我們的管轄範圍內,應諮詢教育部門。”
記者瞭解到,2017年,《國務院關於第三批取消中央指定地方實施行政許可事項的決定》取消了自費出國留學中介服務機構資格認定,同時也要求“教育、工商等部門要在相應職責範圍內加強事中事後監管,依法查處違法行為。”同年,教育部、國家工商總局制定的《自費出國留學中介服務合同示範文本》正式實施。多名業內人士認為,這意味着留學行業完全邁入市場化運作。但是目前究竟誰來監管留學中介的申請材料,似乎還存在一些盲點。
由於監管模糊,一些“入坑”的學生便選擇通過法律手段事後維權。法律文書數據庫“威科先行”顯示,近五年來,我國留學中介的案件涉訴數量為938件,其中近三年的案件數量達639件,90.88%的案件涉訴金額為50萬元以下,案件引用最多的條款對應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五百零九條“當事人應當遵循誠實信用原則,根據合同的性質、目的和交易習慣履行通知、協助、保密等義務。”
購買“保錄取”業務後,學生還能追回錢款嗎?經常受理“保錄取”案件的英國皇家特許仲裁員協會會員、天津匯廣律師事務所律師楊舒元表示,保錄合同內容涉及提供虛假學歷、成績單、利用不當手段等事項,合同內容嚴重違反公序良俗原則,應為無效合同,可以通過訴訟實現退還。“如果合同服務費太高,是有勝訴幾率的,做到部分退款的案件比例約有70%。”
但楊舒元指出,這類案件存在“執行難”的問題:“如果對方是皮包公司,收到款項後很快可以將公司註銷,縱使學生勝訴,還是很難追回錢財。”
“保錄取”維權涉及另一個難點,是海外學歷跨國造假。
白俄羅斯共和國國際仲裁員、廣東天穗律師事務所企業刑事合規部主任馬新國告訴記者,如果海外學歷系偽造,則機構將涉嫌詐騙等違法犯罪活動,學生即使成功申請到海外高校的錄取通知書,在海外留學期間被查出偽造學歷,也將面臨被開除的風險。“如果機構確實如其所述,在海外有多所合作院校,可以為實際上並沒有在海外高中就讀的學生出具證明材料,則考慮是否違反該國有關的法律規定。”
對於遭遇保錄情況並被詐騙且失去求學機會的學生,馬新國建議學生到公安機關報案,積極維護自己的權益。“對於機構涉嫌詐騙犯罪的,可向國內公安機關報案,如果是外國機構,可向所屬國中國使領館反映,由其協調當地執法機關進行犯罪打擊。對於機構違法但尚未構成刑事犯罪的,可在國內提起民事訴訟或仲裁進行索賠。”
聲音
勿信低分上名校謊言
中國國家教育考試指導委員會專家組成員陳志文認為,“保錄取”實質折射出部分家長功利的教育觀。“如果孩子耳濡目染的都是急功近利,便很難自覺繃緊誠信這根弦。”陳志文説。
近年來,學生因保錄造假而被退學的現象不在少數。2018年,7名中國留學生因申請研究生時遞交虛假成績單被紐約州立大學石溪分校開除。2019年,一名王姓學生因2016年申請哥倫比亞大學的材料造假而被學校退學。
“邁入大學並不是成功抵達終點。”英國INTO教育集團總部運營經理姜鑫表示,“‘保錄取’學生如果去到不匹配自身實力的學校,在學術支持、學生關懷方面得不到很好的過渡與適應,反而會導致學術表現不佳。我們既相信也希望所有的學生都可以在學術誠信上堅守原則,避免開具虛假成績或入學後由於成績不佳而被勸退的情況出現。”
對於誠信的“頻頻翻車”,高校的審查也在不斷加強。2021年12月,愛丁堡大學便首次頒佈了針對OSSD課程學生申請的限制政策,在學生就讀院校、授課方式、課程學分、成績單提交方式等方面都作出一定要求。
與此同時,行業的監管也正在快馬加鞭。2021年12月,中國教育智庫聯盟留學教育研究中心(下文簡稱“學盟”)成立了全國留學教育行業機構規範服務和信用體系建設聯盟,目前已有超過300家行業機構加入。學盟執行主任徐清之表示,學盟正在積極建立行業標準。“我們同時建有行業黑名單,已有50-60家機構列入其中,未來會不定期向社會公示名單。”
總而言之,各方都在釋放着同一個信號:家長、學生不要相信任何“走捷徑保錄取”“低分上名校”之類的謊言。
如今,已經和“保錄取”決裂的周珞終於還是靠自己的努力拿到了學位證。他按照合法合規的留學渠道重新遞交了申請材料,等待一封真正錄取通知書的抵達。
被問到當初為什麼選擇相信“保錄取”時,另一位報名過“保錄取”的徐子捷同學留下一句話:“應該是虛榮心吧。”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周珞、徐子捷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