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建中四年(公元783)元月,75歲的顏真卿帶着德宗皇帝勸服叛將李希烈的重任來到了蔡州,不想卻被囚禁,他自知生還無望,便寫下了不少遺表、墓誌等遺書,其中就有他念念不忘的“天中山”:“周公營洛建表測影,豫(隋時稱謂,唐時改為蔡州)為九州之中,汝為豫州之中。”“天中山”三個大字雄渾蒼勁,顏碑的用意也極其明顯:叛亂者們,這裏依然是大唐的中原,天下一定會統一!
蔡州(汝南古稱)就在今天駐馬店市轄的汝南縣,因周公營建都城測日影而誕生的天中山,雖只有三米多高,世界上最小,卻因位居天下的中心而著名,更因顏真卿題寫山名而名揚天下。於是,天中,就成了駐馬店市的另一個代名詞。
庚子初冬,陽光和煦,我去天中,別樣風景和深厚人文,如影歷歷撲面。
中原,源頭
你是誰?你從哪裏來?要往哪裏去?這樣簡單而又複雜的哲學終極問題,在盤古山得到了解答。
桐柏山脈北陲,南陽盆地東緣,為泌陽縣盤古鄉地域,盤古鄉因盤古山得名,山並不高,海拔459米,不過,我們的車子沿山盤旋而上,有時依然喘着大氣。盤古山頂有盤古廟,山門上的一副對聯,寫盡了盤古的神話傳奇:人根鼻祖開闢天地萬物,盤古文化繁衍世間文明。門內正中牆上,“回來了”三個字,你會覺得無比親切,這是回家了嗎?不是回家,是來見人類的祖宗盤古,這裏是我們最原始的出發點。
不同的文化體系裏,人類的誕生傳説都不一樣,但中國古老的盤古神話,卻是深扎於所有國人的腦子中,是盤古為我們開了天地,盤古乃華夏民族共同認可的祖先。世傳盤古九月初九聖誕,三月初三昇天,於是,每年的陽春三月,大地回暖時,這裏的人們便自行集會,以念盤古開天之功善。
感恩,念恩,中華民族修身養性中最為看重的美德之一,大地給予我們一切生存所需,不過,前提依然是生命的誕生,蘋果的種子裏有蘋果,人類也如蘋果種子般生生不息。中原大地的河南,從夏代到宋代,先後有二十個朝代建都或者遷都於此,九朝古都洛陽,七朝古都開封,當今中國的300個大姓的根,在河南的就有171個,人口數量前100的78個姓名,源頭或者部分源頭,均在河南,“老家河南”,和眼前盤古廟中的“回來了”,均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訴你,這裏,極有可能是你的老家。其實,這不僅僅是你的老家,這也是中華民族的文化源頭所在。因此,我雖知道,中國多地都有盤古神話的傳説,不過,在河南見到盤古,卻特別親切。
盤古大殿中,彩塑盤古高坐,目光炯炯,他以微笑的方式迎接着每一位朝見的子民。盤古神話裏,盤古兄妹尊了天帝的命令結合造人,盤古的心情沉重而痛苦,雖然,這種人倫規範,從人類最初誕生的時候起便開始需要遵守了,但畢竟先要造人,才可能讓人去遵守規範,從這個意義上理解,盤古是一位偉大的創造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犧牲者,我恭敬地向盤古像鞠了個躬。
眼前的盤古廟,為當地民眾上世紀八十年代集資復建而成,據説原廟初建於五代。環顧四周,還有另外幾座佛殿,供奉着釋迦牟尼像、道教諸神像、四大天王像。中國傳統文化,講究包容和兼容,儒釋道並存,大家和諧相處,人如此,神也如此。我眼前浮現的場景是,三月三,三教九流,販夫走卒,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無論人間的煙火多麼熾烈,盤古只是靜坐其中,微笑看着來來往往的子民,這種微笑,帶着濃郁的慈父般暖意。
彼時唐宋,汝南尚喚蔡州
從盤古山到汝南,引出歷史滄海中另一段往事:公元1080年正月十八午後,粗大的雪花漫天飛舞,蔡州城的北門,來了兩人兩騎,年長者顯着有些疲累,年輕者看着陌生的地方,卻有些新鮮,兩人入得城來,匆匆找了家旅店住下。
汴京到蔡州,其實路不遠,但這一走就是十八天,他倆正月初一就動身出發了,他們的目的地是長江邊上漢陽不遠處的一個小城——黃州。似乎你也猜出來了,這年長者應該是蘇軾,前幾個月的“烏台詩案”差點兒讓他去了黃泉,被貶黃州做團練副使,至少,性命無虞,這不,他帶着長子蘇邁,一起去黃州。
總歸是文人,無論心情如何,走到哪兒,都忘不了他的詩文。唐朝的蔡州,歷史上發生過著名的事件,有塊著名的石碑,他一直惦記着,必須去看一看,於是,就有了蘇軾的《平淮西碑》詩:“淮西功業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古殘碑人膾炙,不知世有段文昌。”
現在,我從宋朝穿越到唐朝,和蘇軾一起回到“淮西功業”的場景中去。
唐朝後期,藩鎮雄踞,淮西節度使吳元濟不聽朝廷命令已經數十年了,元和十二年(公元817)十月,也就是顏真卿死後的32年,裴度統一指揮,李愬雪夜入蔡州,生擒吳元濟,這震驚了全國,各方節度使隨後紛紛向朝廷表示忠心。如此重大勝利成果,一定要刻碑紀念,唐憲宗命同時參加此次戰役的行軍司馬韓愈撰寫碑文,韓大師苦思冥想七十天,終於寫出了雄文,氣勢磅礴,文采斐然,憲宗十分滿意,立即命人抄寫數份,分發各立功將帥,並詔令蔡州刻石紀念。這就是蘇詩中的“吏部文章”。
不想,事情轉眼就發生了變化。蔡州的碑立完後,李愬的部將石孝忠,公開將碑砸碎,什麼情況?這是死罪呀,然而,皇帝卻不追究,反而,又讓人重寫碑文。原來事出有因,那李愬的夫人,是憲宗姑媽的女兒,表兄妹呀,打蔡州,李愬是頭功,而韓文卻寫裴度指揮得好,李妹妹大為不服,天天告狀碑詞不實,憲宗頭都大了,那就將韓文磨去,再寫一塊。誰來寫呢?翰林學士段文昌。
就這樣,平淮碑的韓文碑變成了段文碑。一碑寫兩次,也算中國碑文化中的稀奇事了。不過,韓愈的碑文可以磨去,紙上的碑文卻永久流傳,蘇軾説它依然散發着“日月光”。
我相信,蘇軾父子在讀碑時,一定有過討論,也一定感慨萬千,但從詩意看,他們都是擁韓者。
北宋政和元年(公元1111),汝州來了陳太守,想必他也是擁韓派,這種事估計不用報告中央,又不是本朝的事,他命人磨去段碑,重新刻上韓愈的碑文,不過,已經不是韓愈的原文了。
汝南縣的王新立先生,中等個兒,極為謙和,他兼着縣作協主席,他帶我去縣文管所,看平淮碑,從碑上的文字看,均為韓愈碑文,段碑已完全不見蹤影,我邊看邊嘆,嘆韓愈,也嘆段文昌,但無論怎麼説,段文昌的平淮西碑也是被載入史冊的,只是這樣的方式有些尷尬罷了,不過,這實在由不得他。
顏真卿的“天中山”三字真是具有極大的預見性,大唐雖已走向衰落,但畢竟統一了,這《平淮西碑》,也可算是對他英勇就義的一種讚美書寫。
明藩王“帶”來了駐馬店
又幾百年過去,這一下就到了大明。
朱見澤出生的時候,他老爹(朱祁鎮)還被他叔叔軟禁着,兩年後,他爹奪回了皇位,又變成了明英宗,他就被封為崇王。二十歲那年,崇王被分藩到汝寧府(現今的汝南縣)。汝寧真是個好地方,此前,崇王的五兄秀懷王朱見澍也曾被分藩於此,只不過,秀懷王命不長,到封地兩年後,不到二十歲就去世了。
明成化十年(公元1474)三月初五,大地回春,陽光燦爛,朱見澤帶着大隊人馬,從北京出發,踏着他哥哥朱見澍的腳步,前往河南汝寧府。藩王就藩,乃是國家大事,而且,這還是當今皇帝明憲宗朱見深的嫡親弟弟,場面必定更加隆重。這一支聲勢浩大的皇家隊伍,一路浩蕩行進,此前,沿途各地政府尤其是驛站都已做好充分準備,而臨近汝寧府的駐馬店,就成了名正言順的皇家驛站。
駐馬店地處南北交通要衝,這裏是華夏文明的重要發祥地之一,春秋時屬蔡國,戰國時屬楚國,漢設汝南郡,唐宋時為蔡州,元朝開始設汝寧府。自漢代以來就開始有官家驛站,南來北往的信使,在此歇息換腳,驛內常常人喊馬嘶,駐馬店,這是一個可以讓馬休息的地方。也有人説,此地原產“苧麻”,人們叫着叫着,就諧音而成“駐馬”了。
1974年10月,當時的駐馬店鎮力車廠發掘出明朝一古墓羣,其中一墓磚上刻有“明弘治元年河南汝寧府確山縣駐馬店”,這項考古,並不能説明駐馬店的來歷,但至少告訴我們,駐馬店這個名字開始稱於明朝,也就是説,自朱見澤來汝寧府後,這裏就開始叫駐馬店了。
不是所有的驛站都叫皇家驛站的,漢代的時候,高祖劉邦曾駐驛於此,而朱見澤來汝寧,我相信這裏已經很有點名氣了,不過,這個名氣,會隨着他的到來,以及他的皇帝哥哥御駕親征經過此地而名聲再次大振。
我進皇家驛站的北辰門,登上高大氣派的城樓,黃色的幡旗迎着風不斷搖曳,放眼四望,這裏已是一個興隆的小鎮了,皇華宮、駐馬驛、驛丞署、急遞鋪、車馬行以及駐馬書院,各抱地勢,各呈風格,中軸線兩端,掛着紅燈籠的商鋪,依次比鄰而立,驛站廣場,人來人往。沿街挨着店鋪走,古老和現代,時空不斷轉換。
古代的驛站,是國家的大動脈,它勾連着各地精彩的世界,駐馬店市的這個現代驛站小鎮,歷史文化韻味和當地文化特色兼具,風景別樣。
明英宗朱祁鎮
沈括所著《夢溪筆談》
自古水利之重
黃淮之間,自西北向東南,汝河、潁河、濉河、渦河、汴河、泗水等如“川”字狀津潤着豫皖蘇北大地,它們最後入洪澤湖、淮河,再東流入海。
北宋熙寧三年(公元1070),沈括接手了一項臨時性的技術工作,“檢中正書刑房公事專提舉”,測量汴河下游的地形,這實際是一項賑災疏浚工程,也就是説百姓可以用勞動來獲取糧食。沈括此次的主要任務有三項,用專款在南京(河南商丘)、宿(安徽宿遷)、亳(安徽亳州)、泗等州,招募民眾前來疏浚汴河;另外,就是查清官傢俬家在汴河沿岸的田地和可以修築閘門放水淤田的地點;第三就是做好開鑿汴洛運河的準備工作。自然,沈括憑着他卓越的學識和勤勉的工作,這項工作完成得很圓滿。
民為國之本,農為民之基,歷代政府,都非常重視農業和水利建設。
1958年3月,大地在天寒地凍之後甦醒,汝南、上蔡、平輿、正陽、西平五縣的11萬民工,開始了一場氣壯山河的造水庫工程,清淤排溝,將汝河等四條河流截河為湖,僅十個月時間,168平方千米的宿鴨湖湖面上就映出了湛藍的天空,既能蓄洪,又能灌溉,還能發電、養殖,亞洲最大的平原水庫,被譽為“人造洞庭”,魚歡鳥鳴,這裏也稱為“漁都”。
無法統計,宿鴨湖六十多年來帶給沿湖人民多少恩惠,只是,風雨的滄桑,庫區周邊生態環境持續惡化,它自身已經嚴重受損:水變淺,水體自淨能力喪失殆盡。要想宿鴨湖重新煥發生機,除非清淤擴容,這是唯一選擇。
我們的車在宿鴨湖大堤上快速行進,右邊的湖面仍然廣闊,左邊也是大片的水面,不過,這些水是從湖中由挖掘機挖掘抽上來的泥沙水沉澱而成,管子裏衝出來的泥柱,百分之八十是水,百分之二十是沙,這些沙沉澱後,就成了淤泥,淤泥乾涸自成大壩,種上樹,種上草,就成了怡人的風景。
我們到觀景平台,一根抽水管蜿蜒戳進湖面深處,那裏有清淤船,船上的挖掘機在緊張作業,這根水管有80釐米粗,裏面發出沙沙的聲音,那是泥沙擦着管壁發出的,這樣的取淤口有19處,從前年的12月開始,河南省就啓動宿鴨湖的清淤擴容工程,總投資31.6億,工期三年,要將九千多萬方的淤泥,從湖中抽到大堤的另一邊,水流回湖中,淤泥終成田地。據當地工作人員介紹,宿鴨湖清淤擴容是全國首個試驗區,目前已經完成了一半工程。我聽後,腦子裏立即出現了和宿鴨湖類似的畫面,需要這麼做的水庫和河流,全國到底有多少?一定有許多,它們都已經進入老年狀態,或者不堪重負,急需修補治理或者休養生息,從某種程度上説,給予和索取,是對等的。
我剛剛看過遂平縣汝河、玉帶河的水系治理,水清、岸綠、景美,已經深有體會,故對修復後的宿鴨湖,充滿了期待,我相信許多人和我一樣,汝南縣的彭賓昌説,這湖裏有130多種鳥,過幾天,就有十萬只大雁來過冬了。
歷史孕育今朝
闊大的湖面,只有虛了空了,才可以注入更多的活水。如果將宿鴨湖的清淤看成是“有中變無”,那麼,我在紅色老區確山縣竹溝鎮看到的提琴產業園,則完全是“無中生有”,這裏製作提琴所需的材料均來自外部,但它生產的提琴卻佔據着中國高端提琴市場總產量的百分之八十。
傳奇的源頭,可以追溯至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時,一批竹溝人,到北京的提琴廠打工,開始步入提琴的製作領域,從土裏土氣的鄉下人,到帶着一身技術回到家鄉的創業者,其間他們所經歷的艱難與險阻,用文字很難簡單描繪,總之,這批“提琴種子”回到了竹溝,他們用若干年的時間,使整個竹溝都充盈了高雅的音樂,這個普通的山區小鎮,已有提琴企業160多家,各類提琴的年產量達到40萬把,大名在國際制琴界也響噹噹。
我們走進產業園的昊韻樂器的展示大廳,有鋼琴聲和提琴聲悠揚傳來,小舞台上,一位鋼琴老師正在伴奏,年輕的女孩、一位大提琴師,專注地拉着;站着的那位,小提琴手,一位扎着馬尾辮的青年女子,看模樣打扮,應該是村民,曲子不算流暢,不過,已經像模像樣了,她們不是表演者,她們只是普通的練習者。或許,在昨天,或者昨天的昨天,她們還不知道提琴,這神秘的西洋樂器,看着簡單,但要讓它流出動聽的音樂,那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我問如何打造一個和提琴產業相配套的人文環境?陪同的工作人員告訴説,從前年開始,政府專門請專業音樂學院的老師來這裏的中小學,開設提琴特色班,培養學生苗子,並組建室內絃樂團,他們的目標是,要讓提琴活起來,要讓它奏出美妙的聲音。
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依次飛揚出不同的樂音,舒緩清晰,輕盈俏麗;低音貝斯,則緩緩淌出寬厚温柔的低沉;鋼琴也跳躍着悦耳的音符加入,聽着梵婀玲和諧的旋律,我陶醉了,這是如歌的行板嗎?!
駐馬店市驛城區樂山大道與開源大道的交叉口,有一座高聳的方形塔,名曰“天中塔”,塔高59米,直指藍天,塔基四面有大塊浮雕,其中西面為“盤古開天闢地”,北面是“周公定天中”。天中塔呈方錐形向上遞進,塔頂端是一根直指藍天的象徵駐馬店錦繡未來的不鏽鋼標杆,無論是夜晚或是晴空,天中塔都會有晶晶光亮閃現。
三千年的歷史,活潑潑的現實。
天中之上,歷史之光,人文之光,創業之光,珠輝玉映,如此華章。
來源 北京晚報
作者 陸春祥
流程編輯 邰紹峯